每次欣賞吳作人先生的畫,我都感到溫煦和親切,好象身處天光水色的湖邊,好象沐浴于澹蕩春風之中。牢騷、鬱結、暴戾、霸悍之氣都自然消散。哪怕是蒼鷹的猛鷙,牦牛的粗獷,但到了吳先生筆下就像烈酒成了老窖,那種劍拔弩張之勢都化為深厚含蓄之美。吳先生的畫甚少大幅,但決不纖弱小巧:題材輕鬆,卻無一絲俗媚。溫和靜穆,瀟灑蘊藉。鐘涵同志引了杜甫寫宋玉的詩,“風流儒雅亦吾師”,我想這是很貼切的形容。這是一種高度文化修養之美,是中國文化特有之美,起碼可説是中國文化中最有魅力的特色之一。
説到中國文化的特色,最近由於國際文化交流日益增多,中西學者都著眼于比較,聽來聽去,覺得確有些不同。從根本上來説,好象是東西方的著眼點不同。籠統看,西方好象著重于具體分析客觀世界,總要尋根究底,弄個水落石出。希臘的哲學家就這麼研究世界。這種傳統到十九世紀的康得,二十世紀的愛因斯坦,都是如此。因此他們的哲學往往和物理學等自然科學聯繫在一起,人們稱之為“分析派”。而我們中國人卻不大一樣,我們總著眼于如何“為人”,對自然界當然也有所研究,但都是天才的“體會”而已。譬如:我們“體會”到宇宙萬物生生不息,得出個“結論”叫做“天行健”,於是立即用之於為人的準則:“君子以自強不息”,著眼點是解決人們應以何種態度對待人生。這種著眼點不僅儒家如此,老、莊、甚至墨子和稍後的佛家禪宗,其實無不如此。對自然界的體會都為了解決人在自然界如何保持最協調的關係,更確切地説,是解決人們自己應持何種態度,應有何種精神狀態。因此,我們的哲學都偏重於倫理學。人們稱之為“體驗派”,對宇宙萬物都重“體驗”,更著重于“內省”解決人們自己的情感問題。這種辦法對於自然科學的發展或許是不太好的,但對於藝術的發展倒很有利。因為藝術家要告訴人們決不是對客觀世界的抽象分析,他們要説的只能是具體的個人“體驗”,藝術家只能以自己的體驗來提高人們的體驗。對中國的藝術家來説,重要的不是描寫客觀世界本身,而是説出藝術家對客觀世界的“心得”。我們強調“意境”,什麼叫意境?就是“寓意之境”,其實可説是“以境寓意”。“以意為主”,而所謂“意”,就是作者全部信念、理想、崇尚、愛好的集中體現,也就是全部“體驗”的結晶。正因為如此,我們很早就擺脫了自然模倣的束縛,達“意”才是我們藝術的最高準則。由於確立了這種準則,有時我們對表面皮毛的“形似”,就不十分拘泥,而是集中精力抓住自己體驗的核心。“凝神結想,一揮而就”,不蔓不枝,點到即止,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所謂“得象外之妙”。這種原則,自宋以後就越是明顯,從元四家一直到石濤、八大;從揚州八怪、吳昌碩、虛谷一直到齊白石、徐悲鴻。我想,吳先生就是最好的繼承人之一。在這裡需要強調的是,吳先生以表達“意趣”為主的同時,還注意嚴格的造型,這就和“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又有所不同。吳先生的畫確是“逸筆”,但並不草草,看似信手拈來,漫不經意,卻神形兼備,情趣盎然。這種境界,就又不是一般文人畫所能達到的了。
人們談到吳先生的畫,總稱為“中西合璧”,這當然很對,但這裡有個理解的深度問題。我們中國人的確從來不怕吸取外來的優點,而且有一個特長,就是在學習別人的同時,從來不忘自己的東西,很快就把人家的優點熔鑄為自己的血肉。我們唐代就是這樣,在近代文藝史上更是如此,魯迅、郭沫若、茅盾都無一例外。而在美術方面,徐悲鴻先生、吳作人先生就是突出的代表。關於這一特點,在中國人看來似乎是自然的,其實卻並不那麼簡單,只要看有的國家甚至在文化體系上相當接近的國家,繪畫形成民族特色的過程也要費一百多年的時間在這漫長的歷史階段、他們的畫往往亦步亦趨,很少創造。更不要説個別國家,學了二百多年直到現在,除了極少數畫家之外,大部分畫家還只能算是“二傳手”。雖然是十分精彩的“二傳手”(這是湖南黃珂同志極有見地的比喻),其實,我們自己也有不少較低水準的很表面地學習人家皮毛的例子。但以徐先生、吳先生為代表的中國畫家就完全不同。他們都在學習中能擇其精要,去其糟粕,以我為主,為我所用。而所以能在承認人家優點的同時,又能立穩腳跟,其原因我想來也並不繁雜,那就是他們本來的功底厚,見解高,修養深。而追根溯源還是我們自己整個的文明水準已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我們這種文化傳統正日益為世界所重視,很多西方有識之士面對現代歐洲文明的種種病態,發現了東方文明的種種優點。當然,他們所謂的“優點”到底如何,還待研究,但要求互相補充的想法卻是極好的,恐怕也是世界文化發展的必然趨勢吧,我們自己文化傳統的價值,確是毋庸置疑的,我們不能妄自菲薄。正是這種高度發展的中國文明給我們墊了底,使我們能在紛然雜陳的世界上用自己的眼光去“拿來”所需的東西。這是魯迅先生強調的原則,也是一切中國的志士仁人所實行的。我們珍視自己的傳統,卻決不故步自封、自以為是優等民族,我們學習別人,也決不盲目拜倒,自以為是奴才癟三;而是從中國人的價值觀出發,放眼世界,相容並包,融會貫通,冶鑄一爐,吳先生正是這樣走過來的。經過六十年實踐,終於蔚為大觀。既是中國人的驕傲,也為世界人民所珍視。我想,這個事實本身是值得我們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