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有聲——錢紹武雕塑中的音樂

時間:2009-06-15 10:55:13 | 來源:搜狐娛樂 作者: 田青

兩千多年前,老子在東方説出了石破天驚的八個字:“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道盡了藝術的真諦。兩百多年前,謝林在西方把建築喻為“凝固的音樂”,把音樂喻為“流動的建築”,令人思路大開。而我在錢紹武先生的雕塑作品集中,真的聽到了音樂,令人心動的音樂。

這音樂,是從青銅與花崗岩中流出來的,因此,帶著金屬的凝重與岩石的堅貞,帶著火光、汗水,帶著大地的樸質、山巒的雄奇,也帶著地球億萬年的蒼茫與人類積存至今的智慧。這音樂,或沉重,或輕鬆,或如江南小巷中的胡琴,嗚咽婉轉;或如大漠高天下的浩歌,慷慨激昂。有的,簡直就是交響樂的全奏,磅薄奔涌,如飛天之瀑。

第一首,當然是《大路歌》。這是錢老1959年在蘇聯列賓美術學院的畢業作品。這位當年風華正茂的中國青年,在異國他鄉,選擇了青銅,選擇了一首歌,選擇了祖國普通的勞動者作為他感情託付和表現的對象,是偶然,也是必然;是他藝術生涯堅實、奮進的“前奏曲”,也是一種冥冥之中的預示和徵兆。青銅和岩石,從來就是音樂的載體和忠誠的伴侶。也就是在老子的那個時代,一個名叫曾侯乙的國君曾把一個由65件青銅編鐘和32件石磬組成的龐大樂隊帶到了地下。而“金聲玉振”四字,不但反映了中國雅樂時期宮廷音樂的輝煌,而且作為儒家音樂審美的最高追求,至今矗立在孔廟高大的門楣上,彪炳顯赫。

《大路歌》,是和當年的錢紹武同樣富有才華的熱血青年聶耳的著名歌曲。這首産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革命歌曲,以堅毅的節奏刻畫了中國築路工人的群像。假如説,錢老在蘇聯肯定聽過的“伏爾加船夫曲”是俄羅斯人民苦難靈魂的傾訴的話,那麼,《大路歌》則是中國近代勞動人民覺醒的怒吼。在錢老的這尊長2米、高0.7米的青銅雕塑中,三個半裸的築路工人,拼命合力拉著巨大的石磙前行,他們其中一個伏身向地,身體幾乎與大地平行,像一頭拉著重犁犁地的牛;另一個,則回身向後,身體像一面鼓張的風帆,又像一張彎彎的大弓;而中間一個,則像彎弓上待勢欲發的箭矢,引頸向前。他雙目炯炯,逼視著前方的一切崎嶇、苦難與不平。六隻結實的腳同時踏進大地,六隻結實的手緊握著如箭桿一樣繃緊的拉繩。巨大的石磙,像壓在中國人民頭上千百年的苦難,終於在這一瞬間被拉動了。在“大家努力,一齊向前,大家努力,一齊向前,壓平路上的崎嶇,碾碎前面的艱難……”的歌聲中,我們聽到了雕塑家的心聲,聽到了雕塑家對中國人民苦難的同情與力量的歌頌。同時,也從形式上聽到了進行曲的力度與節奏。三個重心向前的男人與沉重的石磙之間,是一根旋律線一樣的拉繩,三者構成了進行曲的最基本節奏:強、弱、強……那只巨大的石磙,只雕出了一半,後半部分的缺失與翹起,不但給人以石磙馬上要被拉動的錯覺,而且為音樂不斷的節奏,留下了無盡的空間。

第二首,是纏綿悱惻的二胡獨奏《阿炳像》。這是錢老1993年的作品,至今迴響在無錫惠山阿炳的墓側。瞎子阿炳,這個穿行在江南小巷中的道士、乞丐、民間藝人,把他的整個生命,濃縮成了一首曠世之作:《二泉映月》。

20世紀80年代初,享有世界聲譽的指揮家小澤徵爾流著淚聽完了這首樂曲,當他説出“這是應該跪著聽的音樂”這句話時,阿炳的在天之靈應當欣慰了——他用他一生的貧窮落魄,用他一生的艱難困苦,用他一生所受到的社會的輕視和踐踏,為後世的所有中國人換來了尊嚴與讚譽。隨著中國國門的打開,這首樂曲屢屢奏響在世界各地的音樂廳,樂曲深刻跌宕的旋律,不但訴説著阿炳生前死後的哀榮,還傾瀉著民族不朽的精神和多難的歷史。

阿炳是民族音樂的大師,而塑造大師的人,也必須是巨匠。我佩服錢老《阿炳像》的精妙構思。100個雕塑家,恐怕有99個在為阿炳塑像的時候會選擇他專心“拉”琴的坐態,讓右手的手臂儘量伸展,讓左手的手指在弦上奔突。但錢老偏偏選擇了一個在冷雨淒風中踽踽獨行的形象。他佝僂著羸弱的身體,側低著頭,斜傾著肩,整個身體就像一棵在風中簌簌發抖的蘆葦。他的兩隻手臂沒有演奏家在樂聲中的舒展與灑脫,而是如殘疾一般,左臂捲曲向上,緊夾著琴桿,右臂艱難地向裏“推”。雖然錢老沒有讓阿炳拉開二胡的弦弓,盡情演奏,但他消瘦的身姿,卻依然充滿著音樂的流動與韻律。那被風扯起的衣襟,那內彎的手臂,那顫抖著、掙扎著的身軀,以及那破舊長衫上粗獷樸拙的刀痕和“遮顏”的破帽,就像《二泉映月》深沉哀怨的旋律,如泣如訴。

最令我讚嘆心儀的是《張繼·楓橋夜泊》。這尊作于1993年、立於蘇州寒山寺楓橋文物陳列館的青銅雕像,完全是一首清麗的弦樂小夜曲。詩人斜依書篋,頭微仰,身半臥,眉輕蹙,目假寐,整個身體流暢貫通的線條,形成了舒展輕盈的旋律;由兩三個乾淨平滑的大面構成的身體,則形成了簡潔豐盈的和聲。這首抽象與具象結合、古典與現代相融、靈動與沉穩共存的夜曲,還有一個最後的華採樂段,那是作者的神來之筆——一支輕鬆地搭在腿上的手臂,像婉約流暢的旋律緩緩流向一隻微微抬起的食指——張繼,這個醺醺然的詩人,正在凝神細數著鐘聲。

佛寺的鐘聲,共有一百零八記,象徵著人生一百零八種煩惱和修行路上的一百零八個關坎,是所有“晨鐘暮鼓”的佛教寺院共有的儀規。但這個不大不小的寒山寺,只因為“日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詩句,便在中國成了一所家喻戶曉的寺院。據説,這首詩還是選入日本小學課本中少數的中國唐詩之一,因此使寒山寺除夕聞鐘,成了許多日本遊客來中國旅遊的首選。假如説是張繼的詩句讓該寺名傳遐邇的話,那麼,錢老的雕塑,則可以與無形的唐詩前後呼應、光輝互映,堪稱寒山寺文化的兩件瑰寶。

錢老的雕塑每尊都有著極強的音樂性,讓人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那昂首高歌,兩臂張開如風中鷹翼的《陳子昂》,似黃鍾大呂,讓人聽到他“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慨嘆;那輕揚玉手、朱唇微啟的《覓渡女》,如鶯啼燕語,讓人聽到姜白石“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的麗辭。即使是那些緊閉鋼唇的《孫中山》《曹雪芹》《伍子胥》《炎帝》《神農氏》,也讓人感到一種逼人的聲浪。那是一種來自地心深處的聲音,巨大、深沉,是老子所謂“聽而不聞名曰希”的“天籟”,你充耳不聞,但它的確存在。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它美艷絕倫、動人心魄,但轉瞬即逝。雕塑,是空間的藝術,它長久屹立在天地之間,但冷寂無聲。

錢紹武的雕塑,大形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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