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烏托邦”是展望十年來通過藝術的思考找到的一個方向,是一直貫穿其藝術創作的觀念總結,也是一個藝術家對中國人的終極理想社會所做的大膽想像與闡釋。而展望堅持藝術家只是提出觀念的人,他把對問題的思考植入每一個觀看他藝術的人心中。
記:您做過“珠峰計劃”、“補天計劃”、“公海浮石”,那麼,在為作品選擇不同的空間、時空的時候,有什麼含義和詮釋?
展:以前是找那樣的空間,就是一般人很難去到的地方,但是它又真實的存在。也不像“超寫實主義”編造的夢境空間,那種空間是在我們的意念當中,並不真實地存在。所以我就找了介於“超現實”和“現實空間”之間這樣的空間。宇宙,存在,但是你很難去;世界最高峰,很難到達;公海,也很難在那兒待著。所以這些地方嚴格地講,不叫現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了,但也不能説是私人空間,也不能説是國家空間。因此我找的這些地方,都是沒有太強烈的文化規定性的。我覺得“夾縫”的感覺很有意思。
記:因為您在觀念雕塑裏面是走在前面的人,所以人們可能想您可能是觀念先行。
展:其實不是。我強調觀念雕塑,是指的你的作品裏邊必須有觀念,而不是説要把所有的理論都想好再去做。即使我沒有想好,我作品裏面仍然有觀念。觀念是一個點子,並不是一個思想體系。如果理論家做作品,他是從思想體系裏做出來的。而藝術家的觀念作品,真的是一個點子,比如對石頭的漂浮計劃,你是把它放在普通的海上,還是屬於中國或屬於法國、美國。我跨到公海去,誰都不屬於了,你説這是思想嗎?不是,它就是個觀念,一個點子,一個有意味的主意。它有想法,但是這個想法不存在什麼思想理論,所以要有想法,有觀點,我這個觀點就是不屬於任何國家,OK,這就夠了,這就是觀念。然後通過我的石頭表達,給觀眾看到一個形式,這就是觀念雕塑。
記:所以再高深的批評家,也不可能成為藝術家。
展: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很多人想通過研究理論來做作品;還有很多人,在道德的情境裏邊做作品,這都是很荒唐的。我認為藝術,它真的不是別的,如果是別的,這世界上就沒有藝術。所以很多人偏離了藝術是什麼,藝術其實就是藝術家的一個直覺判斷,一個觀點,通過技藝傳達出來就是藝術。
自古以來就是觀念和物體並行,古代藝術品就是觀念的。與當代的觀念區別在哪兒呢?比如文人畫是有觀念的,文人畫認為超脫塵世是偉大的,現實是世俗的,這就是觀念,於是他們畫的大山、大水中間只有一個這麼大點的小人兒。後來呢,全中國人都畫文人畫,這算什麼呢?是觀念!但它是一個公共的觀念,所以這是傳統文化。
那麼當代藝術裏的所謂觀念是什麼呢?它是指每個人都有個人的觀念,並不是公共的觀念。哪怕你的觀唸有一點點與眾不同都可以,這樣就變成了當代的所謂觀念意識。藝術從來就是有觀念的,並不是以前藝術沒有,當代藝術才有。好像我今天的藝術突然增加觀念了,不是這樣的。
記:正如您所説,先有“假山石”,然後一個作品系列的出現,講究的是一種內在的邏輯性。
展:它不僅是內在邏輯性,實際上它是一種觀念的延續,我個人觀念的延續。我個人觀念是指,做“假山石”的時候,是用東方人的自然哲學中最本質的東西-石頭,以這個角度來觀察世界,這是一個觀念。但這同時又與古代的不同,我的石頭是一個很物質化的材料製成的、同時又是自然的角度,不是純自然的角度,我不是拿一塊天然石頭,而是不銹鋼石頭,所以就變成了我個人的東西了。那麼,我的角度、觀念、立場已經確定了,然後在這上面,生發出一些創作,以這個作品為主軸又帶出另外的觀念,比如關於空間的。
記:剛才説到文人畫,體現的是一種處世哲學、情感。但您的藝術更多的是一種理性的思辨與觀念。
展:對這個問題我想用玩笑的方式來回答,正面回答沒什麼意思。我這次去埃及住在一個地方,房子很好,都是土蓋的,有很強的建築師設計理念,別墅那種。但是,它惟一就是沒電,全是蠟燭。我在這個環境裏想到了一個問題,就是所謂的感情、情緒、神秘這種東西是怎麼來的?這是我個人觀點,並不一定正確:我覺得它跟人類有電沒電是有關係的,那個時代人類沒有電,那些東西就産生了。在燭光面前,我們思維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會相信神靈,相信各種感覺、感情、神秘的東西。
記:您和傳統意義上的藝術家很不一樣。比如亨利·摩爾,雖然也是從傳統雕塑中走向現代的藝術家,但他的出發點還是藝術本質的東西,從形體中尋找母型的表達,但您的藝術已經又超越這些了。
展:是,我超脫這個花了好幾年的工夫,不是一下子的。我在兩個地方看到過摩爾創作的雛形。一個是在海岸邊,看到很多珊瑚被衝擊的形式,那形狀跟摩爾雕塑一模一樣。摩爾的東西就是來自於這些自然形狀。還有我這次去埃及,看到國王、王后殘損的雕像,摩爾做的跟那個感覺一模一樣。他肯定吸收了古埃及、瑪雅的藝術。所以看到這些原形以後,你就非常理解摩爾的作品了。他就是從自然形或古代雕塑中受到啟發,然後打破了以前古典的、真實模擬人的那個“形”,這是他的貢獻,再説多了,就是給他附加了。
如果一個老外到中國來,突然看到了滿街的“假山石”擺得亂七八糟,居民小區也有,大飯店前面也有,他就一下能明白展望為什麼要做不銹鋼的“假山石”了。每一個藝術家都是在做反映他那個時代的東西,然後超越了以前的時代,就是一個藝術家做的事。我代表的是今天這個時代,中國,超越的是以前的那些雕塑,超越他們,跟他們不一樣。我現在做的是對文化進行更新,雖説內容不一樣,但是一代人對前一代的超越,然後又代表了這個時代,每一代的藝術家都是這樣的。
記:以後的藝術家是不是越來越“泛藝術”了,不只是停留在以前視覺感官上的東西。
展:這是一個問題,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藝術,我指的是美術,或者“視覺藝術”,永遠存在的,這跟人的生理有關,人只要有眼睛,就需要視覺藝術,這是改變不了的。我們今天觀念藝術才十年,十年在人類的歷史長河裏只是一瞬間。觀念藝術已經到了忽略視覺的程度,但那只是一瞬間,最終還是要回歸視覺。但這個視覺和以前的是不一樣的,我們今天的視覺考慮的可能是材料、色彩、東西本身給你帶來的一種觀點。
記:您的立場的是什麼?
展:我總結一下,應該首先是體會。所謂體會就是把自己放進去體驗。我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譬如説,我已經是工業化的人了,來看這些小民百姓怎麼做,不是這樣。因為我自己也是農業社會過來的,我跟百姓是一樣的,所以要身在其中體會,然後再觀察。也就是説,光看自己是不夠的,包括對國家發展變化的觀察。體驗、觀察、然後也分析,為什麼中國要改變?為什麼中國要遠離意識形態?為什麼中國人要遠離政治?為什麼中國人完全向西方敞開大門?為什麼中國人還不放棄傳統、如此留戀?等等一系列的問題……這是很真實、很過癮、很有意思的一個命題,也是很大的一個課題。所以我跟在國外的華人藝術家思考的東西不一樣。
記:您的雕塑已經不是狹義上的雕塑,而是裝置、是行為,是多媒體的綜合。
展:我是很早就這麼想的。可能是受曾經看過的一本書的影響——《總體藝術》。那本書讓人覺得特別自由,不去考慮媒介,只需考慮自己的觀點,然後表達就可以了。但因為我是雕塑係科班出身,對雕塑的方式比較熟悉,所以在作品中總會有雕塑的方法,但從本質上來講,其實是無所謂的,什麼樣的方式都可以用。所以説,儘管我是一個總體的藝術家,但仍然能看到我是學雕塑出身,專業的眼光包含其中。
記:您的藝術中有很多出發點是針對當代社會和工業文明的。
展:我大概從90年代初就覺得中國是一部巨大的機器,這個機器往哪兒滾?只要它一旦滾起來,就收不住。現在是往工業文明上滾,這也收不住,一定要滾。所以,“6·4”以後,中國人離開了原有的意識形態,要變成工業化的國家,不管是“後工業”還是“工業”。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是必然的歷史趨勢,任何人阻擋不了,所以我就開始關注在這個轉換的過程當中人們的心理變化。我對這個比較感興趣,這就是一個國家當下最敏感的時期。
我生活的這個土地上,身邊進行著這麼大的轉型,這是從90年代初到現在我一直關注的事情,關注在這個變化當中的人——他的潛意識、想像、新的“烏托邦”。以前的“烏托邦”是共産主義,現在的“烏托邦”是什麼?我天天琢磨這個,所以我將在美術館舉辦的個展叫“園林烏托邦”。是我通過十年找到的一個方向——中國人的“烏托邦”實際上回到了一個傳統園林的觀念之中,這個問題等展覽結束以後,我相信很多人會看到這一特點。我提出中國人的“烏托邦”建立在園林這個概念上,然後你可以分析,什麼是園林?園林對於中國藝術意味著什麼?園林是怎麼形成的?隨便,怎麼去研究都可以。
記:一系列問題都會衍生出來。
展:為什麼中國會回到這個點上?這跟中國的文化、哲學、儒、釋、道等等都有關係,但這不是我要解決的問題,而是別人要去做的。我做的事兒就是提出觀點,並且不要忘了,我的園林是不銹鋼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