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與高名潞的對話

時間:2009-06-11 10:26:45 | 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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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名潞(以下簡稱高):你的作品,不像有些人的作品,比如像顧德新或者像黃永砯,他們的那種(作品)裝置性比較強,隨機性也比較強。他們根據不同的場地不同的區域,會有一種不同的設計和選擇,包括材料。但你呢,好像是每一個階段都在比較集中地思考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跟你所用的材料,你的基本觀念是一致的,所以你是一致性的發展,諸如場地等等因素對你的干擾不是特別大,儘管也許你的假山石放在哪兒它的大小尺寸以及它的形狀可能會有些變化,但總的來説,你是用了一個比較恒定的東西。那麼這個展覽你所面對的,有沒有一個不同的設計思考?通過這個展覽的反應,你感覺是不是跟你預期的那個東西是比較吻合的?

展望(以下簡稱展):這是一個很綜合的問題,有個順序,我現在倒過來回答你的問題吧。就是從對展覽的反應開始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記得上次那個縣委書記,我們布展時,他來視察,通常我們這些當代藝術家的心理,一般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是比較深奧,比較難懂的,尤其是跟農民啊,是有相當大距離的,其實我也有這種心理,可是那天縣委書記到我那兒(展位)以後説:“這個作品我看著很舒服。”後來王明賢告訴我:“這個書記最喜歡你的作品。”比較深刻的藝術家這時可能會覺得很沮喪。而我倒沒覺得不好,我覺得他正好符合了我這一階段設計的想法。比如説農民看到我這個東西為什麼會喜歡呢?你知道,現在的縣委書記執行中央的政策,他的目的就是要把農村城鎮建設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城市,這是他們所有地方官的現階段目標,雖然很物質,但它能夠帶動激情,有激情也就有活力,有時候崇高的精神追求不一定就可信,不可信也就不會有活力。所以當他看到這種很現代感的城市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肯定是覺得這就是他們的理想了,這就是他們要做的了,這就是他們的夢,所以,他看著很舒服。而喜歡和看懂其實不是一個概念。假如説這個書記是一個文人,他的目標更多的可能是關注精神層面的事情,那麼他看這個作品就不一樣了,比如他會考慮盲目的追求“理想”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等等。顯然,對作品的誤讀、正讀都不一定是我真正的想法,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所持有的這種一貫的態度,因為很難説清,甚至是説不清,(所以)需要我不斷的重説,變換花樣的説,反覆的説。這次展出雖然在形式上有所變化,但其實還是在説那些我想説但一直沒有説清楚的話。我想,一個人一輩子能説清一件事就已經很不錯了。雖然我也做過根據不同環境創作的作品,但我不會把它作為一種創作方式服務於公眾。只要是展覽本身沒有太明確的主題,我就會繼續我個人的思考和實驗。當然,在展出形式上會在空間上有所考慮,目的是讓觀眾更容易進入情境。但這些都不如一種持續的態度更重要,比如對於傳統社會,主要指亞洲國家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我不願意把自己設定在一個簡單的對抗或讚美這兩種態度中。但我會有強烈的感受,一種用語言很難説清楚的對現實的,很矛盾的感受。為了使自己保持清醒,需要一種遊戲的態度,因為戲弄的心態更能夠使我們客觀。我也在尋找一種東西,就是藝術家在這種巨變當中的位置。這個位置不是反抗的位置也不是讚美的位置,而是一種很特殊的藝術的位置。

高:這個特殊的藝術位置,怎麼講呢?

展:這實際上引出一個話題—藝術到底是幹什麼的?我覺得藝術並不是參與社會進行改造的東西,因為一旦有功利的企圖,馬上就會遠離藝術,藝術家更像一個敲警鐘的人。而在現實當中生活的人們則不同,他們一生都在甄別哪種觀念是對自己有利的,哪種觀念是“錯的”。剛才説到,農民儘管喜歡表面的現代,但對某種實質性的改革他又會採取抵抗的態度,我覺得這是現實生活中人類的一種生存方法,而藝術的生存態度對於社會是有它超然的一面的。就像站在局外的遊戲者。當然這個遊戲不是簡單的只是玩的遊戲,這個遊戲會很荒誕,因為這樣才更有警醒的作用,同時還需要一個很引人注目的外觀形式。反過來説,如果觀眾察覺到一個藝術家的想法和一個普通人的想法沒什麼兩樣的話,比如都很功利和現實,邏輯性強,觀眾會失去興趣的。

高:你這個藝術在這裡可能也還得有不同的層次,比如你到底指的是藝術家?藝術作品?還是指的是藝術的流通方式?

展:當我們談到藝術這個詞兒的時候,對於藝術家來説,更多的是指一種抽象的,類似“悟”,“感悟”這樣一種東西。我們可以暫且不去區分這裡的成分,因為當你進入遊戲狀態的時候,只有你和你“玩的方法”存在,藝術家、藝術品和藝術的流通方式都是組成這個遊戲不可缺少的因素,別的東西“玩完再説”。

高:具體來説,就你這個遊戲,遊于這個當中,我理解你大概的意思是説,藝術不試圖去概念化地干預社會,而是應該……

展:永遠有一種聲音,這種聲音是不被現實中某種權力或某種集團所左右的,永遠有一種很獨立的聲音。

高:那你保持這種獨立,依賴的是什麼呢?

展:(你的問題)是不是這個意思:憑什麼就認為你是獨立的思想,而不是依賴於別人,或依賴於某種東西?

高:不,我的意思是説,你怎樣去保持呢?

展:是這樣,我不知道能不能説清楚,遊戲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誰都能玩的一種東西,這裡面的複雜程度完全可以和人類社會的複雜程度相比,而且,它需要很嚴格的規則,否則就不是遊戲。保持這種高度的規則意識和遊戲心態,實際上也就保持了某種獨立。另外,藝術的遊戲背後是潛藏著某種思想的。比如説我很少去做那種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式的藝術,因為它代表的是第三世界的觀點,它更關注弱勢群體什麼的等等,我覺得這不是藝術問題。雖然説它很進步,它很有人文的精神,但我覺得這些問題更多的是涉及了現世的道德問題,因為在這個“遊戲”當中,(對不起,我知道這裡用“遊戲”一詞並不合適)我們看不到對立的雙方,甚至即使有,也不平等(千萬不要以經濟來衡量)。因此,它不在遊戲狀態。但我也不會去做官方喜歡的那種讚美歌頌式的或保守的藝術,因為我覺得那也不是藝術的問題。我還舉一個例子,一個很貧窮的藝術家,他應該是表現貧窮呢,還是追求看起來很“奢侈”的藝術呢?我再回頭剖析一下94年那個作品,就是説當拆遷來臨的時候,作為一個生活狀態中的我,是很反感的,啊呀,那麼好的一個建築沒了啊,但這是生活中的我,還有很多人不喜歡這個建築呢。那麼我也可以理解北京作為這樣一個古老的城市,北京市政府為了滿足國民“現代化”的需求,必須引進外資,所以要這樣做。我如果也這麼想呢,就不是藝術的我,這就變成了是我在替政府考慮。那個在清洗廢墟當中的我才是藝術狀態中的我,它似乎揭示了某種東西,儘管很殘酷很無奈,但那是藝術的我。

高:作為藝術家,我覺得你強調這種獨立性,它有一個獨立思考在裏邊,它有一定的距離去審視,然後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去表現自己的那種獨立性——獨立思考和獨立的形式,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我覺得這裡是不是還有一個意思,它使我想到前一段我們曾經談到中庸這個概念,會不會有人説展望的作品嘩眾取寵,他的作品既有一種形象上的可欣賞性,同時又有工藝性,也有技巧性和觀念性之間的平衡,再加上你這個作品從流通上來講又有可銷售性,所以説別人會不會質問你:“哎,你這個東西確實遊刃有餘啦。”那麼,像一種傳統的中庸方式那樣,把各方面的對立因素平衡把握得比較完美,你怎麼思考這個問題呢?

展:“中庸”實際上也並不是件壞事,它甚至是很多人內心世界所追求的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有時我們會採取一些極端的手段,所以説,這是一個目標和手段的區別。比如我們將事物的兩個極端合為一體的時候,首先是找到兩個極端,而不是兩個極端的中間。因此,所謂的中庸,其實是指一種包容性,我同意你關於“遊刃有餘”的説法,這和我的遊戲的意思是相吻合的。

我説過,藝術的本質在於對某種狀態的揭示,你必須站的高才能審時度勢,否則,如何能看到事物的規律呢,這種宏觀的態度也是一種方法,傳統東方式的方法,由於缺少具體的內容,現在看起來似乎流於空洞。雖然後現代主義的微觀切入的方法在目前是佔主流地位的,但由於我們缺少必然的歷史延續,以至於我們無法搭建真正屬於自己的方法,這個時候,一個具體化的中庸方式或許也能成為一種具體的方法。

我沒有刻意強調我要中庸,實際上我覺得這只是一種自然流露,我不喜歡那種故意冒進式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循規蹈矩、保守。我經常要搗一點亂,但是我的搗亂不是要引起你的憤怒,我更喜歡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如果讓你幾年之內都考慮這個問題那是最好,而且老覺得這個問題在干擾你。我覺得再偉大的作品,當它被放到博物館裏頭,就意味著這事兒結束了。而我追求的東西是讓作品從“民間”開始,讓它擁有足夠的經歷和故事,之後才屬於博物館。我編的故事很多還沒有結束,比如説不銹鋼假山石吧,它遠沒有結束自身的經歷(歷史),設想中只有到整個世界就像古代人收藏假山石一樣來收藏我這個不銹鋼的假山石的時候,這個歷史才有可能結束,而其中的買賣關係不過是為此服務的,也就是創作的一部分。就像你剛才講的怎麼又成藝術了,又可以賣,又能這又能那的。因為收藏目前是一種有效的傳播方式,收藏它的同時,也就接納了我的觀點,開始與我産生對話。我沒必要放棄這個未完成的故事,因為誰知道它後面又會發生什麼呢?當然,如果它在世界上流行濫了,就像真的假山石在中國流行濫了一樣,它的歷史使命也就結束了,它的故事也就完成了,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我不是説它永遠永恒,就像我後來做的那個“公海浮石”作品,我不希望它的旅程結束。我放它到公海去的目的,就是要它永遠在那兒,一直在公海漂流,但如果突然有一天,有人從公海把那個石頭給打撈上來,而且拿到拍賣會,那麼這個故事就只好結束了。我有時候是這樣來考慮作品的。

高:那等於是説,你不管用假山石這套作品,還是編造一個故事,仍是你用的一種藝術形式,你的藝術作品好像在表現某種你的那個奇思怪想啊什麼的。

展:其實我是想通過近乎神話的故事傳達一種悟性,我想讓觀眾通過這些故事“悟”我悟到的東西。

高:悟性?哪個悟?

展:就是感悟的悟,當然這裡有禪宗的成份,但我可不是在做禪宗啊,我一定要申明,我不搞禪,但純藝術問題有時和禪、道這些概唸有相似之處。我不過是用這些方法來解釋我們今天的問題,比如傳統和現代的關係,沒有任何矛盾比這個更大。所謂悟性就是經過一段的認真思考,突然發現原來這些複雜的事物其實都非常簡單,只是以前我們沒有發現,就像把石頭變成不銹鋼的之後就解決了工業文明與自然文明的關係一樣,其實這就是一種頓悟的態度,當然矛盾還要繼續,爭吵還要繼續,我的作品是我個人的一種觀點,如果它能夠擴散到世界範圍,我希望得到我作品的人都能感受到我的這種頓悟。

高:頓悟就是那種陰就是陽,陽就是陰。

展:那是非常簡單快捷的一種方式,解決了那種非常繁雜,困擾人的一些東西。我一直認為這是我的藝術所能發出的一種聲音,但是它是不是符合某種標準或者某種什麼我就不太清楚了,當然這是我的想法。

高:當然這是另一個問題啦,但這個跟你剛才所説的中庸有什麼關係呢?

展:大概是想明白了的人容易不偏不倚吧,達到目的是最根本的。我説過中庸是目的,但沒有刻意強調中庸,況且方式上也是融合了兩種極端的概念,比如説,當這個石頭被拓印成不銹鋼材料以後,你可以選擇做各種效果,但拋成鏡面是我故意而為,我希望沒有任何文人懷舊的東西在裏面,它與傳統的文人石可以説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極端點。如果我們取其中,它會是一種很“文化”的效果,如果把這稱為中庸,將是對中庸的誤解。

高:那個極端的光亮經過極端的一種工藝性的處理,最後達到的這種效果,是一種極端,這種極端是相對於什麼而言呢?相對於一種藝術手段嗎?那它的對立面就是一個,是沒有工藝性的,完全拋棄這種工藝效果的一種無效果式的純觀念的,來自於那種不帶任何手工製作的東西。

展:是相對於純觀念的思維,特別文人那種而言。石文化在中國是一種典型的文人文化,回歸自然是最高境界,相對於物質和現實生活而言,這也是一種極端;光亮所代表的極端與此恰好相反。

高:因為你一開始就是一個雕塑家,現在你的作品實際上還是跟雕塑有關係,但是你走到目前這一地步,反過頭來想,你對雕塑是有怎樣的一個批判態度或者一種發展?

展:你所説的讓我想起考美院時的一件事。我在報考雕塑係的時候,曾經有高年級的學生,看見我以後就説,看你這個文質彬彬的樣子,你搞得了雕塑嗎?我當時就想,雕塑為什麼一定就是體力活的概念,為什麼不能用腦子做雕塑,現在想想沒準他這句話刺激了我,我非得用腦子做雕塑不可。雕塑家的概念是自己動手的,打石頭也好,做什麼也好都是自己動手,我發現實際上雕塑也是可以不動手的,如果它的觀念是重要的,動腦不動手是誰都可以做的,並不是非我自己做不可。那麼,這就是我所説的用腦子來做雕塑,我曾經叫它“觀念雕塑”。94年之前,我的確有些作品是針對雕塑本身的,而現在我主要還是針對藝術本身的問題,除了這些物體的作品外,我還做一些其他的作品,比如2001年那個不讓展出的“語音”作品。我還發明過一些小軟體來改變、毀滅一些文字和圖像,這次展覽又有假山石,又有食具,變成一個城市了,而這樣大的舉動無非就是想把幾個荒誕的想法聚在一起,比如:假山石的拷貝是我個人的行為,而對食具的拷貝是公共的行為等等。也許這個故事又在往下講?我只要覺得有意思就做一把,我主觀上想結束這個故事,但如果它客觀上還有意思,有活力,那我為何不做呢?

高:我倒覺得你那個作品,它有兩個意思。第一點就是從工藝和材料本身來講,假山石是自然的石頭,你翻過來的,不銹鋼食具反而是人做出來的,用工業的那種批量生産的方式,是人創造出來的:另外一個就是這兩個放在一起倒會挺有意思,就是説誰是原初的,誰是再創造的,誰是摹擬的,哪個是設計的,我的意思是具有一定的衝突性。

展:但我呢,恰恰看到的是它們的那種共同性。衝突是表面的,正如你所説,但還有一些共同性,比如所有的食具都是對古代食具的一個複製。我們知道,最初的食具都是用陶、瓷器。不銹鋼食具無非是複製了這些陶瓷食具而已。我的作品是對自然石頭的複製,複製是共同的地方。而不同的地方是個人行為和公共行為以及手工和工業的區別;在這些關係當中,我更注意找出它們的聯繫,把它們放在一起,覺得可以説出一些新的話,並且可以形成一個場。

高:為什麼説這個,是因為你做的那個假山石,還有自己手工的意思在裏面。而那些不銹鋼食具則是現成品。

展:這是第一次在我的不銹鋼系列作品裏邊,使用了現成品,我以前用過現成品,但是用得不是很多。實際上我一直對現在的很多裝置不以為然。我更喜歡用材料製造一個新的物體而不是使用現成的。現成品是一個很智慧的想法,但不是我的。説實話,這種單純的使用現成品的把戲已經被人識破,所以我不喜歡再用。

高:可能這跟你那個中庸還是有關係。

展:創作的時候,我是不會考慮任何説法的,甚至還要躲避它,所以我想,使用了某種方法可能與個人的性情有關。我覺得,當一個大師發明一種説法之後,人們就會跟著跑,跟著學,我是想能不能用我的方式來面對現成品,而不是刻意去用現成品來做作品。當我今天用現成品的時候,實際上它只是基於我一時的需要,組成一個不完全是現成品,但又包含現成品的作品。

高:你把它做成一個城市形象,裏邊有一種再現的因素,再現就等於你把油畫彩畫成一個寫實的東西,你把不銹鋼食具變成一個寫實性的東西,而不是再像裝置那樣擺出一個意義來。

展:我是製造一個景象,表達一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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