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初戀
趙無極1921年出生於北平,祖父是前清秀才,家教嚴格,每天早晨教他讀兩個小時的書,主要是唐詩宋詞和《論語》。趙無極的父親很懂畫,既是收藏家,也是業餘畫家。他早年參加過繪畫比賽,後來從事金融業。從最低的職員開始,父親一步一步成為擁有萬貫家財的金融家,並收藏了大量的古玩、碑帖和書法。父親的財富為兒子的藝術家之路提供了保障。14歲那年,趙無極進入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當時在上海銀行界就職的父親親自送兒子到杭州上學。
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趙無極起初3年學習素描,隨後2 年寫生模特兒,最後一年學習油畫。也就是1935 年,他在杭州認識了同齡的謝景蘭。謝景蘭1921年生於貴州省貴陽市,母親係出貴陽名門,外祖父姓樂,不僅家境富裕,更是當地著名的讀書人。兒子們均考入北京大學就讀,景蘭的大舅更是因成績優異而遠赴美國深造。景蘭的母親是樂家長女,到了待嫁之齡,祖父非但不在富家子弟裏擇婿,反而屬意學生裏資質聰慧的謝父。因謝父是孤兒,故成婚後便借住在樂家的寬宅大院裏。
趙嘉陵告訴記者,母親不到一歲時便由父母抱著離開了貴陽。謝景蘭一家先是居住漢口,7歲時遷往上海。由於謝景蘭的母親偏愛杭州西湖的秀麗風景,作為藝術家的謝父便在西湖葛嶺下購地,興建了花園別墅,從此全家都安居於充滿詩意的西湖湖畔。謝家新宅位於葛嶺山腳下,不但可清楚地眺望湖光山色,同時離湖畔甚近,泛舟遊湖十分方便。趙嘉陵説,1980年代初,杭州市政府曾答應母親歸還這幢解放初期被徵用的別墅,後來卻不了了之;這幢湖畔別墅如今正被某國家機關使用著。
1935 年至1936年之間,謝景蘭認識了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繪畫係讀書的趙無極,二人陷入熱戀,此時這對小情侶都才15 歲左右。趙無極在1935年至1936年期間為謝景蘭繪製了一幅油畫“蘭蘭畫像”。15歲的謝景蘭係著紅色發帶,臉蛋圓滿,眼神明亮。整張畫偏紅的溫暖色調,反射了畫家對女友感情的投入。1936年夏天,這對初戀的愛侶在西湖湖畔留下一幀親密的合照。趙無極的髮型和服飾都是當年最流行的,而謝景蘭則穿著一件旗袍,親密地挽著他的臂膀。
遠赴他國
1941 年,20歲的趙無極和謝景蘭在香港註冊結婚。不久,趙無極從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畢業,受聘為該校講師。1942年,趙無極和謝景蘭的獨子趙嘉陵出生,他的名字取自於居家前的嘉陵江(抗日戰爭期間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內遷重慶)。1945年日本投降後,杭州藝術專科學校正式于西湖畔開課,趙無極與謝景蘭搬回湖邊別墅居住。這時趙無極三位年幼的弟妹就讀杭州弘道教會學校,與他們同住。這期間,杭州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林風眠和不少文藝界的朋友常來別墅聚談,其中作家無名氏和小妹趙無華發展出一段戀情,卻因趙無華不幸早逝而告終。這時,趙無極已經開始申請赴法留學。
1948 年2 月26日,趙無極和謝景蘭從上海搭乘客輪赴法。離開上海那天,全家人與親朋好友到碼頭送行,5歲的趙嘉陵在母親懷裏調皮地扭動著。趙無極的父母答應照顧孫子,並資助了兒子3萬美元,好讓年輕夫婦能專心在法國深造;林風眠則答應第二年將嘉陵帶到法國——不料嘉陵再見父親已是28年後。
這艘名為“安德烈·勒逢”號的法國老客輪將趙無極帶到了他嚮往已久的藝術之都法國。35年前,他的老師林風眠就是乘坐這艘老船來到法國求學。趙無極夫婦剛抵達巴黎即去盧浮宮欣賞名畫,晚上更是聆聽了一場音樂會。趙無極在來法國之前便知道巴黎有個蒙帕納斯,聽説那裏是藝術家居住的地方。他在蒙帕納斯附近的德朗布爾街一家旅館住了下來,從此便再沒有離開過蒙帕納斯。
1949年,趙無極進入著名的大茅屋工作室,在戰後歐洲最偉大的超現實主義雕塑家、畫家、詩人阿爾貝托·賈科梅蒂(AlbertoGiacometti)的指導下練習人體素描。在差不多這段時間裏,他們還認識了死後被推為大師的中國畫家常玉。這段時間最重要的事件是,趙無極結識了著名詩人亨利·米修(HenriMichaux),並在米修的介紹下,與巴黎頂尖的勒伯畫廊正式建立了合作關係。“勒伯雖是眼光極佳的畫商兼藝評家,但脾氣不太好,所以他與父親的關係時冷時熱。中間的週旋洽談,經常由我母親出面。”趙嘉陵告訴記者。
從1951 年到1954年,趙無極夫婦經常到歐洲各國旅行。威尼斯的優美建築和風景,翡冷翠的前文藝復興與名畫都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啟示。比利時、荷蘭美術館范艾克和林布蘭特的代表作,尤其是後者明暗強烈對比所凝聚的力量,令他們為之感動和著迷。英國倫敦有更多精美的公私收藏,他們當然不會錯過畫風前衛的特納。而西班牙馬德里布拉圖美術館的珍品也在他們的觀摩之列。在歐洲實地旅行,漫遊于古跡與博物館之間,促進了趙無極夫婦更徹底地了解了西方美術。在瑞士伯爾尼的一個展覽上,趙無極注意到了保羅·克利的繪畫,意外地發現了一個與自己感覺相近的內在世界,也發現了西方繪畫的另一個層面,它符合他試圖表現的東西,同時也與看重神似、講究意境的中國美學思想相吻合。不久趙無極就轉向抽象創作,以象形文字式的符號象徵,來豐富其抽象繪畫。
情海波瀾
但這段時間,這對藝術家夫婦的感情正在暗暗變化著。1956 年,謝景蘭獲准返回大陸探親。在6個月的留居參觀裏,有了旅法8年的學習經驗、少女時代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謝景蘭開始體會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但是,趙無極沒有陪同夫人回國。6 個月後,謝景蘭將8年不見的獨子趙嘉陵帶到香港,與孩子的外祖父見面,並準備把孩子帶到法國。不料數日後,謝景蘭卻一人回到法國,趙嘉陵被送回上海祖父母身邊。
是什麼原因使得趙嘉陵和母親短短相聚之後又別離?“説起來這是家裏的事情,”趙嘉陵沉默了片刻。那時,趙無極夫婦的感情危機重重,謝景蘭已經有了男友——法國音樂家、雕塑家范甸南。聽到范甸南自殺未遂的消息後,謝景蘭拋下兒子,獨自一人趕回到情人身邊。1957年,謝景蘭毅然決定離婚,搬出綠磨坊工作室時,她只攜帶了少數個人隨身物品,從此安頓在巴黎北鄰St.Quen鎮的一間小屋裏。從此,趙無極與謝景蘭這對共同度過22 年的藝術家夫婦正式勞燕分飛。
是不是因為趙無極過於看重自己的藝術生涯,導致謝景蘭倍感壓抑,覺得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藝術之路受到阻礙?趙嘉陵沒有確認記者的猜測。他只是説,母親是個好動、精力異常充沛的人;但家裏的事情,反而是父親做得更多。與范甸南結合後,謝景蘭包辦了一切,比與趙無極在一起做得更多。
記者問,在趙無極漫長的藝術生涯中,女人是否起著很重要的作用?趙嘉陵點頭稱是。但他強調:無論趙無極有過多少繆斯,對趙無極影響最大的女人,一定是謝景蘭。
趙嘉陵告訴記者,趙無極始終不能原諒謝景蘭的出走。在謝景蘭決定離婚之際,趙無極做了眾多努力,希望她回心轉意。但謝景蘭決心已定,這對趙無極的打擊非常大。據説,離異後的趙無極傷心失落,決定出國遊歷,且未定歸期。在美國新澤西州,他看望了弟弟趙無違。隨著,他又去了紐約、芝加哥、舊金山、夏威夷、日本和中國香港。在香港,趙無極住在父親的朋友家裏。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位叫陳美琴的南方女子;趙無極一見鍾情,“她那完美的臉上透著一種柔軟而憂鬱的氣質”。和陳美琴結婚後,趙無極回到巴黎繼續創作。這段時期,他的畫室緊鄰著畢加索的畫室。趙嘉陵説,畢加索當時已年屆八旬,一心沉醉於畫畫,連孩子都不見。但他對趙無極非常親切,每次他們在畫廊見面時,他都要熱情招呼:“矮個中國人!”如果趙無極不在,他也會問:“那個矮個中國人來了嗎?”
1959年,趙無極買下了離蒙帕納斯僅幾百米的榮古瓦街的房子,並將它改裝成為一個適合自己的“封閉式畫室”。1960年,陳美琴因甲狀腺開刀,並出現心理失調。趙無極又一次陷入痛苦與鬱悶之中,常酗酒度日,人稱“趙威士忌”。畫室成為他惟一的避風港,但畫筆卻越來越沉重。這段時間,留在中國的獨子趙嘉陵從上海理工學院畢業,當上了工程師。
自1971年起,趙無極無心畫油畫,又重新拾起從小就玩的水墨畫。陳美琴久病纏身,于1972年去世,年僅41歲。陳美琴病逝後,趙無極創作了一幅巨畫《紀念美琴》,保存在蓬皮杜藝術中心。在隨後的一年半中,趙無極無法提筆。1973年,52 歲的趙無極認識了一位剛剛通過巴黎市立博物館館員資格考試的法國小姐,她當時僅有26 歲。這就是他的第三任夫人弗朗索瓦。
“文革”期間,趙無極的父親和趙嘉陵都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但無論往事多麼不堪回首,趙無極都會教育趙嘉陵:“一定要記住,我們是中國人,不能説讓中國人丟臉的話,做讓中國人丟臉的事。”趙嘉陵還説,由於他們平時非常低調小心,與有些人相比,他們的遭遇“還好”。
塵埃落定
趙嘉陵告訴《外灘畫報》,分開後的趙無極和謝景蘭並沒有完全斷掉聯繫。在第二任妻子陳美琴病重期間,苦惱的趙無極曾約見謝景蘭傾吐煩惱並諮詢辦法,但兩人終究沒有重新走到一起。陳美琴去世後,趙無極與法國女策展人弗朗索瓦·馬爾凱生活在一起。弗朗索瓦在法國許多美術館工作過,對展覽策劃及展覽具體事務十分熟悉。在晚年趙無極的生活裏,弗朗索瓦包辦了一切。每當別人問起具體事務時,趙無極就會説:“問弗朗索瓦,我不懂。”
而謝景蘭則與范甸南夫唱婦隨。
1975年,這對藝術家夫婦買下巴黎東郊Les Lilas 鎮的一所廢棄工廠,經大修後成為帶有寬敞庭院的三層樓工作室兼住家。1979年,謝景蘭與范甸南的活動雕刻聯袂展出。同年,她唯一的孩子趙嘉陵攜妻兒由上海定居巴黎,就住在LesLilas鎮。晚年,謝景蘭夫婦像許多藝術家一樣,把藝術活動遷到氣溫適宜的法國南部,在蔚藍的地中海沿岸BormesLes Mimosa小鎮買下一所寬敞的庭院別墅。不幸的是,1995 年,謝景蘭在充滿金合歡花香的小鎮意外因車禍去世。
趙嘉陵告訴記者,對趙無極來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工作。對童年與父母分離並在祖父母身邊長大的趙嘉陵來説,很長一段時間裏,趙無極作為父親的形象並不真切。所幸1979年,趙無極想方設法讓兒子全家遷來巴黎居住。近年,趙無極與趙嘉陵才越來越真實地體會到父子親情的含義。每年一度的新年聚會,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全家最重要的大事。每年聚會結束後,所有的留影都會裝訂成冊,並成為趙無極畫案上最重要的物品。在作畫勞頓之時,年邁的趙無極會隨手翻看前一年留下的影像,回味著逝去和並未逝去的一切。
圖/陳綿
文/陸彥
在法國,作為與長城和孔子齊名的中國文化符號,趙無極的名字家喻戶曉。2002年當選法蘭西藝術院終身院士後,趙無極的版畫和油畫已被世界將近一百個著名藝術機構收藏。近日,趙無極的獨子趙嘉陵回國為生母謝景蘭籌備畫展之際,為《外灘畫報》獨家講述了趙無極的故事。在趙嘉陵的眼裏,過去幾十年裏,“藝術家”趙無極比“父親”趙無極來得更加真實。但最近的幾年,每年一次的家庭聚會已成為趙無極生命中最為看重的事情。
2008 年12 月28日,66歲的趙嘉陵離開上海,前往巴黎。他將從巴黎趕赴法國南部風景如畫的小城SaintTropez。一年一度的趙家聚會即將在那裏舉行,聚會的主人,是88歲高齡的世界著名畫家、法蘭西藝術院院士趙無極。
Saint Tropez位於地中海沿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解放法國南部的戰鬥中,這個小鎮的地位至關重要。碧姬·巴鐸的名片《上帝創造女人》就是在這裡拍攝的。現在的SaintTropez 是法國南部著名的旅遊勝地,常年雲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名流和富豪。
每年冬季,趙嘉陵的父親趙無極都會離開輕寒瀰漫的巴黎,來到氣候宜人的Saint Tropez住上一到兩個月。或者,他有時會來到另一座地中海沿岸的小城Bormes Les Mimosa 度過冬天。Bormes LesMimosa 離Saint Tropez很近;趙無極第一任夫人謝景蘭的晚年,就在這裡度過。她和第二任丈夫在這裡買了一所帶有寬敞庭院的舊宅,並將之經營成鮮花似錦的別墅。1995年,謝景蘭在這個小鎮因意外車禍辭世。
作為世界知名的畫家,趙無極擁有很多粉絲朋友,每年冬天,都會有很多朋友請他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離開巴黎,前往陽光燦爛的地中海沿岸休息一段時間——他們為能請到趙無極來自己的別墅度新年而感到十分自豪。
去年12月上旬,《外灘畫報》先後兩次約見了趙無極的獨子趙嘉陵。這次趙嘉陵回到上海,是為生母、趙無極的第一任夫人謝景蘭將於今年5月在上海美術館舉辦的畫展做準備。趙嘉陵為《外灘畫報》獨家講述了與父親趙無極有關的故事。
幸福晚年
趙嘉陵長相酷肖其父趙無極。作為趙無極唯一的孩子,他在5 歲那年便與父母天各一方;再見已是28年後。在趙嘉陵的眼裏,父親趙無極畢生以工作為重,作為“藝術家”的趙無極,比作為“父親”的趙無極,在過去幾十年裏來得更加真實。但當年事已高,名利已成過眼煙雲,很多事情不再重要時,每年一次的家庭聚會,卻成為趙無極最為看重的事情。
如今的趙無極住在巴黎蒙帕納斯區榮古瓦街,非常安靜。住所臨街的墻上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很小的鐵門。據説,這正是他當初買下這棟房子時特意設計的。臨街的房子是一棟三層高的小樓,進門轉過屏風是餐廳。穿過餐廳有一別致的天井花園,花園約二三十平方米,種了桔樹和蘭花,還有一棵加拿大樹和竹子。黑竹來自中國;綠竹則像一面屏風,聳立在小院墻上,將外面的世界與之隔開。
花園裏面是一棟兩層小樓,底樓是一個大客廳,二樓是臥室。畫室在前面一幢樓的頂樓上,朝北的墻上開了一個中國式的半圓形窗子,十分亮堂。88歲的趙無極還有兩個畫室在外面,畫大畫時就去外面。他依然每天都畫畫,他説:“人老了不會幹別的。我只是喜歡畫畫而已,畫自己喜歡的東西。”
家庭聚會的成員主要有趙家三代:趙無極和第三任夫人、法國策展人弗朗索瓦·馬爾凱;趙嘉陵和夫人、攝影師陳綿;趙嘉陵的獨子和女朋友。趙嘉陵的獨子是一位出色的藝術家和設計師,曾為某國際知名汽車品牌設計概念車並獲設計界重要獎項。但他從不以藝術家自居,而是長年在滑雪場工作以作為生活來源——雖然他並不需要如此。
聚會期間,朋友家的廚師會為大家準備精美的新年盛宴。酒足飯飽後,家人和朋友會陪同趙無極前往附近的海灘、教堂和市鎮到處走走。每個早晨,88歲的趙無極起床後,第一件事情仍是作畫。他自己説:“我喜歡畫畫,每天都畫。不畫不行。”晚上,在溫暖的壁爐旁,他與兒孫們聊天。
去年10 月15 日至今年1月8日,趙無極的《冥想·心象·無相——趙無極先生銅版畫和插圖畫作品展》在貝聿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中舉行,展出了由法國國家圖書館珍藏的趙無極自上世紀40年代末至今所創作的77 幅銅版畫和插圖畫作品。去年10月的蘇州之行,是趙無極最近一次回到祖國。而在4個月後,共同度過青少年時期、在中年分道揚鑣的第一任夫人謝景蘭舉辦畫展之際,趙無極會回國參加開幕式嗎?趙嘉陵沉吟了半響告訴《外灘畫報》,因年事已高,也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