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中國當代抒情現實主義油畫畫家的代表。上世紀80年代初,他即以油畫《春風已經甦醒》、《青春》、連環畫《雪雁》等作品引起轟動。1992年,其作品《今夕何夕》顛覆其一貫恪守的焦點透視法則,首次使用雙重空間的處理手法,作品風格更為趨近中國古典繪畫風格。
有這樣一種藝術家,他開始提筆作畫,就為他自己一生的創作定下了基調。何多苓就是這樣的例子。
1969年冬天,知青何多苓躺在大涼山的一片枯草地上,仰望天空上的浮雲和繁星。那片草地後來被何多苓畫進了他的成名作《春風已經甦醒》,多年以後,何多苓才意識到:“就在那些無所事事、隨波逐流的歲月中,我的生命已被不知不覺地織入了那一片草地。”
歷經“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鄉的何多苓,藉著對這些獨特時代的體驗,創作了數幅析出那個時代情愫的作品——包括《春風已經甦醒》。如此,在媒體中,他被冠以“傷痕藝術”的代表,儘管何多苓本人決然拒受這一稱呼。
現收藏于中國美術館的《春風已經甦醒》曾經被附會于各種各樣的解釋,但是,時至今日,畫幅上最感人的依然是畫家筆觸之下流露的無法言傳的迷惘、憂傷和顫慄。孤立、靜止的造型和對唯美詩意的追求,始終是何多苓最醒目的標誌。
“我是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一個人了。”何多苓在中國當代藝術史上擁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不是因為他多麼先鋒新銳,恰恰是因為他的古典和傳統。在繪畫上,在為人上,都是如此。“使我滿意的是,從一開始我就是隻身一人,潛心作畫,未成為任何潮流的主將或附庸——在喧嘩的潮流中是多麼寂寞。”何多苓説。藝術批評家栗憲庭這樣寫道:“何多苓正是以其獨特的繪畫性、靈動的筆觸、對造型的把握,以及細微的層次感、微妙的灰色和彩色的交織,來探索寫實主義的可能性的。”
在何多苓身上看不到誇張的姿勢和宣言,有的只是沉靜和優雅,他堅持稱自己是一個頑固的手藝者。何多苓在他1997年出版的畫冊自序中這樣夫子自況:“回顧這些年來,我發現我關注的仍然是技藝。技藝意味著把自然、社會、個人、思想與行為在畫布上——表面與深處——溶為一個偉大整體的能力。這是一個不可企及的目標,執著于這一目標就不可能誤入歧途。”
2006年,何多苓先後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地舉辦了個人畫展,集中展示了時間跨度將近30年的創作成果。喜歡何多苓作品的觀眾,不僅可以在畫展上看到他包括《迷樓》、《後窗》、《嬰兒》系列在內的近作,還能一睹當年風靡一時的連環畫底稿《雪雁》和《帶閣樓的房子》。畫在相紙上的《帶閣樓的房子》出人意料保存完好。
我對何多苓的上一次採訪是在12年前,那時,他剛從美國回來,言談之間多是對資本主義社會藝術商業化的強烈抨擊。此後,何多苓的作品實施了一系列的變法,相較賴以成名的大涼山題材的繪畫已經有了巨大的改變。
平時,何多苓畫完一幅好畫之後,喜歡在電腦上利用作曲軟體作曲,作為給自己的獎勵;或者在紙上建造自己心儀的建築,但是,那只是自己的消遣和放鬆,輕易不示人。
“隔著我內心的時代太遙遠了”
記者:在你的作品當中,看不到你同時代畫家那樣對時代直白的表達。
何多苓:意識形態的東西我不會直接入畫。我最早畫的《春風已經甦醒》被很多人附會和改革開放有關係,要麼就是作為一種批判現實主義,表現民間疾苦,實際上我本無意於此。我本質上應該是個詩人,但是我不會寫,我就會用筆來畫。我從那個時代開始實際上跟羅中立他們已經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他們是真正直接表現,或者是表現民間疾苦,或者就是表現民俗。我從來沒有把民俗作為目標,因為彝族這個符號是我借用的,第一我下鄉在那兒,印象很深;第二我覺得彝族人作為一個意識形態很原始的民族,實際上它比藏族更原始,因為它連宗教都沒有,就只有一種拜物教、多神教這種很模糊的,完全是原始的宗教意識。所以從本體來説,他們和自然是非常融合的,他們坐在山上,黑色的,就像一塊岩石一樣,一坐幾個小時,我特別喜歡把它作為一個符號。從那開始,我覺得我就沒有受到過中國當代潮流的直接影響。
記者:現在你自己來比較的話,大涼山題材的作品如果放到你整個繪畫生涯中,它是怎樣的一個位置?
何多苓:這個位置對我來説還是很重要。因為當時受的直接影響是懷斯,懷斯在美國也是一個很邊緣的畫家。我一看到他的畫就一見如故,馬上模倣他的畫法來畫彝族。從那時開始,已經10年。從美術界或者受眾的角度看,可能大部分人認為我最好的作品還是在那個時間。
記者:你同意這個説法嗎?
何多苓:客觀説來我還是同意,但是那個時期確實過去了,它就是一個階段,不可重復,我還可以再畫,但完全就是一種虛假的東西了。沒有那種真實感受了。就算能畫出來,也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我覺得那段歷史還是很重要,確實畫出來不少的好作品。從功利的角度,能夠讓我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一席之地,也就是靠那個時期的作品。
當然,很多人很遺憾,説你現在怎麼把我們感到非常怡人的那些東西,抒情的蒼涼的憂鬱的,這些關鍵詞是最為大眾所接受的,最動人的一些東西全部拋棄了。老問我為什麼,但是我也肯定不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也説不出來為什麼。但我覺得太遙遠了,隔著時代,尤其隔著我內心的時代太遙遠了。
記者:你畫後來這些畫的時候,你覺得自己還是一個詩人嗎?
何多苓:我覺得還是。
記者:肯定和以前不一樣了。
何多苓:對,不一樣,我現在更直接了。我覺得這個詩就是用語言了,又跟當代詩接近了。我覺得我現在就是到技法為止,當年我畫的女孩還是有一種表情,那種表情是我所特有的,我賦予她們一種東西,一種不管是迷茫還是猶豫的,這種感覺我始終是有的。我現在畫的女孩也是,因為模特不見得是這樣的,我畫的時候很隨意地改變她們的特質。但是我現在所謂的詩意更多是表現在用筆、用色彩,在畫面的氣氛上,實際上更直接了,不是依託于某種情節,因為包括《偷走的孩子》還是有潛在的情節在裏面,好像有一個説不出來的故事在裏頭。但是我覺得詩意就在筆意裏了。
得獎一定想得銀獎
記者:你以後畫的畫會不會變得更直接一些?走得更遠?
何多苓:有可能,但我肯定不會畫抽象畫。我還是要借助於某種形象,因為我對形象還是入迷的,尤其是女性的形象,我還是很著迷,而且我覺得她們有一種複雜性,這種複雜性我到現在還沒有能夠完全表現出來,所以我的目標還在前頭,我還要畫下去。
我從1990年代《迷樓》開始到《後窗》,這兩個階段比較接近的,都是和中國文化有關,《後窗》引進了春宮畫那種色情的因素。再往後畫“庭院方案”,也有暗含的中國庭院色情的窺視的東西在裏面,因為中國庭院的設計包含了很多窺視的因素。我覺得這個東西非常有趣。再往下來這些東西消失了,我又開始畫人,直接畫人體,它有色情的因素,不是通過隱秘式的東西表現而是直接表現了。這好像又回到了我最初1980年代那種畫的方式,這就是我剛才説的詩意的直接表現了,現在落實到技術上了。我對現在自己的技術很滿意,而且還在進步,因為這個東西是我個人的特質,我在學畫前畫的就有很多筆意的東西在裏頭,我一直講究筆意的,而且我的手很敏感,那種敏感到《帶閣樓的房子》時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了,畫這麼大個頭眼睛還能畫出高光來。現在,我要把敏感發展到極至,所以“直接性”還會繼續下去。
記者:題材方面會不會也有變化?
何多苓:肯定有變化,可能風景更廣泛。但我想像中的一個底線不會超越,我肯定不會畫政治波普,因為我對直接政治性的表現非常不喜歡,有種抗拒在裏面。我不是説政治波普不好,客觀地説它們非常重要,比我更重要,它們對中國美術史的轉折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把過去完全推翻了。在中國這麼一種體制下,這種冷嘲的方式具有這麼一種功能。而我,卻是特別願意當邊緣的人。我不喜歡處在風口浪尖,那樣我的空間就更大。我原來經常説得獎的話我一定想得銀獎,不想得金獎,因為在中國金獎一定是和政治有關的東西,那個領域是我不願意涉足的。我也不想得到至高無上的東西,一定要留有餘地,可能我比較中庸吧。
“一個審美的人還是很幸運的”
記者:你還有個説法,説自己是個頑固的手藝者,這怎麼理解?
何多苓:一開始學畫,我喜歡的就不是內容,而是技巧。一開始我就愛畫肖像,因為我覺得人是最複雜的東西,比風景什麼的都複雜。我在畫《帶閣樓的房子》的時候,有刻意模倣幾位我喜歡的俄羅斯的畫家,我覺得他們那種技巧非常高,當時都是看印刷品了,我一直對技巧特別關注。中國現在的畫家分幾種類型,一種是觀念的,他提出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可以由別人幫他實現。但我是另外一類,必須是自己一筆一筆手工畫出來,根本不可能請人幫忙,連請人做底色都不可能,現在很多畫家雇槍手,但是我決不會。從這個角度來説,我就是一個手藝者。不是因為謙虛一下故意做個另類的説法,實際上我就是關注技巧本身。而且我覺得我的手藝還沒有到頂,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記者:你在審美上這麼挑剔,歸根結蒂還是唯美的表現,只不過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何多苓:沒錯,我承認這一點。
記者:是貫穿一生的。
何多苓:我是一個審美的人。為什麼知青生活對別人來説是苦難的、不堪回首的,但對我來説,我認為那是我這輩子最愉快最重要的時期?因為我天生是一個審美的人,艱苦的勞動、艱苦的自然環境、荒涼的環境在我看來是非常美的,我用一種狂喜去感受它,想跟它融為一體。比方説,躺在山坡上看天上的繁星,一點談不上物質生活,因為我是從審美的角度進入的,所以我覺得這個生活不但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必須去加以享受的,這不是我給自己貼金或是什麼,這是非常真實的。現在讓我再活一輩子,我仍然要去當知青,當然現在要我下鄉是不可能的,現在很嬌氣了,受不了了。當時主要是因為年輕,體力上也受得了,當然主要是審美,我直接進入自然環境的審美裏去了,我就迷上它,它對我1980年代的畫産生直接影響,且整整影響了我10年,且確立了我在美術史上的地位,這就是因為我是一個審美的人,所以我覺得當一個審美的人還是很幸運的。
記者:你説的這些唯美優雅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它是空缺的,於是你就把那些被理想化的東西放到藝術中。
何多苓:對,也是一種審美,一種進入我血液裏的東西。所以我連俄羅斯都不去,很多人説你那麼神往的精神故鄉你不去,我説正因為是精神故鄉所以我不去,我去了就不是精神故鄉了,肯定會讓我大失所望的。我一個朋友去俄羅斯在火車上就被搶了,出一回這樣的事,你還能把它當精神故鄉嗎?可能不行了。所以我反而不去,就讓它成為一個精神故鄉永遠存在在那裏。我覺得我是內外統一的,藝術和生活是分開的,畫也不一定如其人,不管畫什麼東西,包括邪惡的東西也好,我認為藝術始終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境界,這也是我不去畫政治波普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