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名截止的那天傍晚,羅中立沿著大巴山腳下的周河,走了20里路,才來到縣城,可白天報名已經結束。
他來到招考老師的招待所,找到招生辦的老師,好説歹説才讓他們‘看在川美附中的面子上’,臨時在報名錶上添了個羅中立的名字,於是成為考區最後一個報名的考生”
重慶畫家羅中立,喜歡用“陰差陽錯”來感嘆自己的人生道路。就如同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在女朋友的勸説下,極不情願地沿著河邊走了20里路來到縣城,擠上了高考報名的最後一班車。三十年後,他已是當初自己報考的這所西南重鎮美術學院的院長。
大巴山腳下的“羅鍋”
若不是三十年前那場著名的考試,羅中立到今天可能只是一個窮鄉僻壤鋼鐵廠的退休工人。1965年,一群四川美院附中的學生被派到四川達縣的大巴山裏臨時任教,17歲的羅中立也在其中。熱情的村民裏三層、外三層,將羅中立等來自重慶的學生們圍在新村小學的空場裏,村主任喊著學生的名字,喊到一個就被一戶村民領走。羅中立那天被一個叫鄧開選的老人領到他家的土屋。
這之後,羅中立便和鄉土結下了不解之緣。等他十年後再回學校學習油畫時,同學們送給他一個綽號“羅鍋”。“羅鍋”在鋼鐵廠的生活並不複雜:每天往返于煤倉和鍋爐房之間,推著裝滿煤的煤車,到爐膛邊就要把煤甩在邊上,羅中立一個人管著十多個爐膛。“冬天煤倉是沒有遮攔的,特別冷,吊燈晃悠在頭上,只有鐵鍬鏟煤的嚓嚓聲。最難受的是夏天,近爐膛溫度就特別高,但為了安全,工人又要穿厚衣裳和皮鞋。”羅中立回憶説。
送完煤之後,工人們就在一起聊天,羅中立特能講故事,每到發糖的日子,工人們就遞一碗白糖水給羅中立,裏面放了半斤白糖,圍在他身邊聽故事。但在鋼鐵廠之外,羅中立卻又不間斷畫一些連環畫,在當時的縣城還小有名氣。
改變一生的考試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剛得到消息的時候也沒怎麼激動,當時我正準備成家呢,白天去山裏買木材,晚上手工做傢具,順便畫一些連環畫,在縣城也小有名氣。身邊的小同學都去報名高考,一些畫得差的乾脆拿著我的畫去報考。”羅中立回憶道,十年動蕩的那個年代,知識分子都被稱為“臭老九”,羅中立覺得鋼鐵廠的鉗工至少地位還不錯。
當時羅中立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女朋友,卻極力勸説羅中立參加高考。那時羅中立算過一個很現實的賬:他中專畢業一個月29.5元,如果大學畢業一個月就能拿到52元工資,甚至當學生時還有補貼。“我去參加高考就是抱著很現實的起點,下決心也是比較被動,就是為了生活沒有後顧之憂。”羅中立説道。
報名截止的那天傍晚,羅中立沿著大巴山腳下的周河,走了20里路,才來到縣城,可白天報名已經結束。他來到招考老師的招待所,找到招生辦的老師,好説歹説才讓他們“看在川美附中的面子上”,臨時在報名錶上添了個羅中立的名字,於是成為考區最後一個報名的考生。
“原來我一直畫連環畫,本來考四川美術學院,就想考國畫的,結果那一年剛好沒有國畫招生,只收油畫、版畫、雕塑三個專業,不對口,我想以前廠裏畫那個粉畫,跟油畫差不多,反正四年下來,回頭還是幹我的連環畫,就選了個油畫係。”羅中立説。
報完名,離考試不到40天的日子,除了考繪畫專業的東西,還要考語文和政治,這對快30歲的羅中立來説,並不輕鬆。一個月幾乎天天都要起早貪黑,惡補文化課。“那一個月,簡直比當鉗工高溫送煤還辛苦。”羅中立回憶説。第二年春天的一天,在鍋爐房的羅中立被通知去工會辦公室取信,説是“美術學院寄來的”,忐忑許久的羅中立終於成為四川美術學院77級的一員。
1978年3月,時年30歲的羅中立走進大學校園。他們是從570萬名考生中脫穎而出的幸運兒。後來這一批川美77級學生中,油畫的羅中立、何多苓、張曉剛,版畫的周春芽等人,今天他們的作品都已在國內藝術市場乃至國際藝術市場上炙手可熱。
川美的激情歲月
等這一批五十幾位77級學生到四川美術學院報道時,突然覺得,這個空蕩蕩的校園原來是如此有魅力。“我們那個時候上大學,跟現在完全不一樣,‘文革’以後突然有了一個寬鬆的氛圍,每個人都近乎瘋狂,做學生那四年是最徹底的一次釋放、宣泄。”羅中立説,當時他已近而立之年。
“在學校,我比較會裝瘋賣傻,興奮地折磨小同學。我們四人一個宿舍,冬天小同學不起床我就掀他們被子,一停電,就圍坐在一起講鬼故事,張曉剛和班裏一位同學不知怎麼鬧了彆扭,我就把他們手強扭到一起。在這幫小朋友身邊,我就是老大哥。”羅中立笑著回憶説,這樣的回憶總充滿了淡淡的苦澀,然後是甜蜜。
瘋的例子還包括,熄燈之後,把畫室裏的黑色襯布裹在身上,一手擎著蠟燭,一手托著用來臨摹的骷髏挨個宿舍嚇人;夏天的晚上,幾個男生把水房門插好,把水槽裏放滿水,脫得光光地躺進去……大家最愛的曲子是《蘇聯騎兵進行曲》,後來這成為川美油畫係77級的班歌。每個星期發肉票的日子,就成了校園裏最轟動的時刻,他們俗稱“打牙祭”。上午三四節課都無法上,就有人到食堂外排隊,學生都拿著瓷缸、飯盒,羅中立拿著小的洗臉盆,每個人敲得梆梆作響,食堂師傅都不敢開門。“雖然那時日子比現在清苦,但每個人都很興奮,沒有人不愉快。”
伴隨77級瘋狂出名的,也是他們的好學之風。“學校資料奇缺,我記得有次學校進了《世界美術全集》,老師帶學生看畫冊的時候,都要排隊、洗手、戴白手套,後來乾脆平鋪在玻璃櫃裏,每天展覽一頁,我們學生就進去描,一本30頁的畫冊要看一個月才能看完。平常很少看電影,如果看一次電影,很多鏡頭回學校就要在紙上默出來,後來每個寢室墻上都挂滿了這樣的作品。”至今,羅中立還保存著自己在學校裏畫的手抄。
羅中立後來的成名,是1981年畫的《父親》。不過之前兩年,他並沒怎麼畫油畫。“前兩年,我都是在搞自己的連環畫,到了二年級的時候,學校開始研究生考試,我甚至報考了國畫研究生,還一心想回去。可那次考試,專業考試排名第一,但古典文學卻不及格。”後來,國畫係老教授碰到羅中立,還半開玩笑地説,幸好羅中立的古典文學不及格,不然就不會有《父親》。
1980年,全國美展,幾乎所有的油畫係學生都在為此準備作品,羅中立嘗試畫了第一幅油畫《故鄉行》,結果第一年就上了美展,這給羅中立觸動很大。而到次年全國青年美展,以大巴山鄧開選老人為原型創作的《父親》自此一舉成名。如今,羅中立早年流散到國外的那些油畫,都能在拍賣會上拍到幾百萬元人民幣的價格。現在,羅中立正準備著2008年的個展,對他來説,又是一個整整十年的“交代”。
●人物檔案
羅中立,1948年出生於重慶郊區,幼年在父親影響下學畫,1968年從四川美院附中畢業後到大巴山農村生活10年,1977年考上四川美術學院,1981年從油畫係畢業留校,1983年赴歐洲考察學習,1998年開始擔任四川美術學院院長,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