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對話——梅墨生與譚平

時間:2009-03-09 09:12:14 | 來源:今日藝術網

梅:對一件藝術品而言,它既是精神的,又是物質的,但重要的是它“作為藝術”而産生作用時,主要是其內容的精神容量對於讀者産生影響。對於作者來説是從過程走向結果(作品),從讀者而言是通過結果(作品)追尋過程。作品之有“意義”直接與作者的“意圖”相關,但有時情形也不儘然,因為“意圖”並不見得都在作品上有理想的體現;讀者的認讀有時與作者的“意圖”相違的,他們可以看到另外的東西,甚至作品的“意義”也完全在理解與闡釋中被改變。因此,藝術創作與研究經常發生錯置。不妨説,確讀與誤讀都是正常的,也很合理。審美世界肯定存在著“模糊區域”,似乎這也是藝術創造具有魅力的一個原因。這是我看到你的素描作品後想到的一個問題。

譚:各有所感,各有所重,兩方面對的都是一個東西,共同感興趣的也是一個問題,但往往具體的認識與結論又不同。從這個話題談起很有意思。我這些素描是在德國柏林留學期間作為基礎課聯繫時所做。當時的目的很明確:每張畫有解決一個問題。我關注的一個是解決問題的過程,一個就是解決問題的結果。以往素描雖然也存在這個問題,但過去照顧得太多,受對象牽制太多,好像不能對結果有個明確展現,“像不像”成為了一個藝術表達的主要問題。

梅:在這樣的意義上,可以認為你這批素描應該是對過去這種方式的一種有意調整。

譚:這好像同是一個人,調換了一下角度,但他的位置並未改變。

梅:那麼這種改變,不僅僅是方式的改變,是否首先是觀念和認識的改變?

譚:是的。兩者的區別在於,一個是再現,通過再現,即描繪形象達到表現自我的目的,一個是不必非要再現形象,而是直接創造一種新視象,表達另種自我體驗。比如,過去我們面對一個蘋果,在描繪蘋果時,“自我”也在描繪的蘋果之中了。現在,面對的是一張白紙,而你是直接通過想像創作出一個心理需要的東西。以外我們在開發和表現外在世界已經很豐富了,現在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內在世界的表現與挖掘。

梅:是這樣。對藝術行為本身的體驗和表達形式的特殊興趣,自本世紀抽象表現主義繪畫興起以來日益深入人心並呈現出普遍性。傑克遜可不就説過“直接進入繪畫之中”這樣的話嗎?他還説過“繪畫有其自身的生命,我試圖讓他自然呈現”。

譚:我想説,這一認識上的變化無疑對於藝術本身很有利。我自己畫這些素描時,可以説非常投入。為了追求豐富而複雜的視覺表現形象,我使用了很多“手段”——或者稱為“方式”吧。例如:有時我在一張透明的皺褶紙上涂了一層色調後,再將一張涂有不同色調的透明紙粘貼在上面,然後再將它們粘貼在素描紙上,這樣,就將素描底紙上的顏色遮蓋了。但是,覆蓋的透明紙上有著重疊與不重疊部分,它們的肌理、層次、筆觸登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給人以新的視覺刺激和滿足。我在具體操作過程中,有著不同的視覺體驗,同時,完成的效果也很新鮮,它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這種新視象完全是心靈思想的直接創造物。

梅:這使我想到佛學中説的“心物不二”,“境由心造”。一切外緣(物)的生滅直接與興緣相對。一個藝術形象的形成,在心路歷程而言,就是心思的不同瞬間活動的重疊。當然,心之活動肯定是在外緣的觸發下産生的。如你所説,過去的藝術再現性太長,妨礙著人類的心靈——精神世界的直接表達。我以為藝術之趨向於表現,正是人類對自身深層“響動”的敏感。追求繪畫的直接性,也就是重視完成作品的過程,重視心靈世界的直接表達。關於這一點,康定思基稱之為“內心需要”,在我看來,內在需要正是生命體驗的最本質、最內在、最具體的審美衝動。藝術家的心理層次與細膩、豐富而敏感、深沉,作品反映的生命意識愈可能複雜而有內涵。這好像是“心象”與“形象”的內在聯繫。

譚:當然,有新的表像就會有新的形式。我理解,抽象畫開始以來,包括裝置藝術、行為藝術、觀念藝術等都在精神上與古典繪畫相一致。這些繪畫都有各自的內在機制,都要遵從各自規律性。比如,再現性藝術注重描繪所觀察到的對象本身,如抽象繪畫要在畫面上進行抽象形式研究,如裝置藝術對於材料的“物性”本身要做很好的體驗與利用。每種藝術都有自身的基礎因素,而研究基礎因素正是藝術創造的內容之一。為此,我們對基礎的理解應該更寬泛,而不是如傳統理解上的那麼片面與促狹。

梅:你對基礎因素的強調很新鮮。我注意到你的作品有一種對於“基礎”的理解的寬容度和具體性。你雖然把素描也作為一種基礎訓練來實踐,但同時,你把訓練本身也視為創作體驗的過程。你的素描具有材質的廣泛性和隨意性,但你的每件作品都完成了一個明確的“目的”——把握一種形式錶現的感覺。每次基礎訓練——實驗過程,你都在努力把握那種不同的心、眼、手、物的具體細微的關係、感覺,在目的性與偶然性兩大區別生成你的作品。

譚:你談得已經有理論價值了,我覺得很準確。

梅:我通常以為理論是後實踐之物,它是“道理”的論述。不過,在中國傳統中“道由器顯”,“由技進道”——我們是重視理論的實踐品格的,與西方的傳統不同。好了,我們還是談談你的素描吧。

譚:在我的素描創作中,經常體驗到你前面所説的那種狀態。那兩種狀況也經常在一件作品完成過程中互相轉換。對過程的不同體驗達到最後的視覺目的。完成一件作品,實現一個目的,同時也是在理性的牽引下為達到一種明確效果而不斷地、反覆地捕捉感性的東西,把握種種可能性。這當然也是體驗製作行為本身的樂趣。

梅:如此,素描的內涵與外延就開闊多了。藝術的意義與形式也就因此而呈現出每種緯度,作用於讀者。

譚:可以這麼認識,以往是畫我所看到的,如今是我畫所想到的。

梅:只從對象中汲取自己有用和最有興趣的那一部分,我理解這就是“抽象”的本義。禪説:“少即多”。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也是這種表述方式的極端。在簡潔的“話語”方式中留下可能不簡單的聯想、感受的可能性餘地。總之我看到你的素描後,耳目一新,覺得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我姑且稱之為具有自由品格的素描。順便説,藝術品的自由品格的有無,體現著藝術的自由度。我一貫主張,藝術作為精神行為應該是逍遙自適、如鵬舉蝶化的。

在這一基礎上,真正的藝術家都是浪漫主義者,或者是理想主義者。他們都期望藝術現實比生活現實理想、完美。不管他們的文化立場與表現方式是謳歌還是批判、是再現還是表現、是具象還是抽象、是理性還是感性等等。其實,素描本來就是“素以為絢”的産物。你在素描中所重視的直接性和明確性是一種有意義的嘗試。明確性不等於簡單性。開頭我們談到藝術審美的“模糊區域”往往與簡潔性有關。很遺憾,現在很多的從藝者很善於表達紛亂複雜。其中有些作品根本上不是藝術,因為,真正的藝術品雖然表像可能是複雜淩亂的,但它必須存在著某種內在秩序和某種實質性內容。你在德國四年,又曾週游西方藝術世界,卻沒有沾染,不,或者説沒有徹底投入別人的懷抱,而是吸取了一些別種文化的有益因素,根詆上仍是東方的,這至少令人感動。你的素描確有德意志哲學的影響在裏面,不過,我還是感到你曾對我説過的那句話的特別意義:“我骨子裏仍然是東方人的東西”。

譚:你的議論我覺得很有啟發。這些話只能另找機會再聊了。就素描聯繫來説,它們直接作用於我後來的抽象作品,同時也深刻影響了對傳統藝術以及現代非具象藝術的理解。

梅:這種作用一定很實在具體,比如我在你的部分繪畫(包括油畫和版畫)種明顯體會到了素描氣質——一種洗練概括的表達。你不畫具體的什麼,事實上卻突出地表達到一種什麼,我相信我看到了你的“意圖”,至少是部分看到了。

譚:這已足夠了。

梅:心理學大師榮格説過,人只是其作品的工具,因此我們不可以期望作者把作品解説出來。他説:“要了解藝術創作與藝術效果之秘密,惟一的辦法是,回復到所謂的‘神秘參與狀況。’”我因此想到,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人是一通道。”那麼,作品更像一個通道,它永遠敞開著,人們從不同的方位進來,又走向不同的方位與層次。舍卻經驗與記憶、想像,作品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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