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沒有苦澀這個疙瘩,你的畫就深刻不了。就不能感人。苦澀這個東西,不管你是把它咽進去,還是吐出來,都會噎得你直眉瞪眼流眼淚的。我説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感覺,只有藝術家才能體會到。
人物背景:史國良,48歲,北京人,中國當代著名人物畫家,中國美協會員,中央美院及首都師大美術系客座教授。他的作品《刻經》榮獲第23屆蒙特卡羅國際現代藝術大獎賽“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大獎”。畫風以寫實手法,反映時代生活為主,功底紮實、筆墨厚重。1989年移居加拿大溫哥華,1995年披剃出家,為當代中國畫僧的再傳人,現定居北京。
夏日的清晨,我走進北京紫竹院公園的東門,透過一層薄霧,撲面而來的是濃濃的綠意,蔭蔭的翠竹,碧碧的湖水,讓人轉瞬就仿佛從浮躁轉入了寧靜。穿過這一片靜靜的園地,我來到史國良所住的小區,見到了這位身材魁梧、一身僧衣的畫僧。他長著一張標準的國字臉,眼窩略有些深陷。他家客廳的墻上挂著名家的畫作,桌上擺放著一尊佛像,房間佈置得既像僧室、又像畫室,樸素的布藝沙發邊是一束怒放的粉紫色劍蘭。坐在沙發上,我們聊了起來。
記:據説您小的時候,家境不是太好,但是卻很喜歡繪畫,最後走上這條路也有很多坎坷而艱辛的故事。
史:是,我小時候生活真的是很貧困,因為趕上了這麼一個時期,就是60年,60年以前。再加上我家一些特殊情況,因為我家孩子比較多,只有我父親一個工人,只有他一個去做工,工資又很少。那些錢根本沒辦法養活一家人。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餓。一個孩子多,經濟困難,(所以)餓;再一個,那個特殊的時代,我相信(當時)所有的人對這個字都會刻骨銘心的。
記:是一種饑餓的狀態?
史:對,經常感覺餓得頭昏眼花的。地裏的野菜我都認識,什麼野菜能吃、什麼野菜叫什麼,哪個樹葉能吃,哪個樹芽能吃、怎麼吃,我都非常非常清楚。那麼這些東西對我後來的藝術創作(來説)是個無形的寶藏。讓我很容易就和老百姓,跟我所畫的人物、跟那種特殊的生活聯繫起來。
有人説,史國良的畫充滿了生活的氣息,畫面表現的是友情、是母愛,是人性的流露,史國良告訴我:自己進行藝術創作時,最重要的源泉就是小時候的這種生活積累。
記:那您小時候生活這麼艱難的話,最開始是怎麼跟繪畫結緣的呢?
史:我想我也跟很多孩子一樣,從小就有一種天性,喜歡塗鴉,喜歡拿著紙到處畫。凡是拿個東西,就喜歡亂畫,就想表現。因為我那時候家裏很窮,孩子又多,沒有人給你更多的照顧。那麼我需要一個東西來安慰我,喜歡這樣做,而且不孤獨。而且我從小、很弱、很自卑,被人家欺負,被人家追著打,所以我特別自卑。我只有在畫畫的時候,大家會表揚我、家長也會表揚我,身邊的人也會表揚我。大家都會説:“這個小孩,將來能當個小畫家。”我就在裏面得到一種力量和溫暖。只有在這裡面,我能找到一種自信,把我受的委屈也好、或者是辛酸也好,我覺得我能給忘掉、給抵銷了。我需要這種溫暖、需要這種自信,所以就拼命去畫、繼續畫。
我從小學到中學,經常給老師畫一些教科圖。其實挺辛苦的事,又耽誤學習,但是我覺得挺光榮的。老師在臺上講課,挂著那圖。我就在底下欣賞,我説:這是我畫的,這是我畫的。我老有這種感覺,呆會兒,老師説:史國良,你站起來,我説的這是怎麼回事。這時候,我就傻了。根本沒聽進去,但是在裏面有一種滿足。
記:那個時候,人家都説,這個孩子是個小畫家,那你是怎麼勾畫自己的未來的?
史:我覺得,畫家對我是很神秘的事,那會兒要説你是個什麼家,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我爸就曾經這樣跟我説:三兒,你將來要是當了畫家,你將來吃的香蕉啊,你就不用吃黑皮的。你就天天有肉吃。因為我小時候,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大年初一會吃一碗肉。我爸這麼一鼓勵,又有好香蕉吃,又有肉吃,又有新衣服穿。哇,這多好的一個未來呀,我特興奮,那我一定得當畫家。
小的時候,史國良穿的是姐姐們剩下的舊衣服。他是男孩,那些女孩子穿的花衣服給他穿之前,要再染染色,染成黑的。可是,時間一長,衣服多洗幾遍以後,就被陽光照得褪了色,露出裏面的花色,為這,小夥伴們經常取笑他,他也感到難為情。但是,在他畫畫的時候,他的心卻很快樂、很自豪。
史:每到放學以後,我就在那兒弄黑板報,大家都走了、回家了,就我一個人在樓道裏,也沒人跟我吵,也沒人欺負你,也沒人罵你。每天自己在那兒,進入那種狀態,特別享受。大廳裏特別空,我就唱歌,一邊唱歌,一邊什麼(畫板報),有時候是打著手電把這件事完成。
70年代末、80年代初,史國良作品的題材多取自北方農村。後來,他卻改變了作品的表現主題,創作了以西藏宗教為題的巨作《添油燈的人們》及一系列西藏組畫,這和他後來的經歷有關。
史:我很早以前,我更多的是畫北方的生活,畫北方的農村,比如説畫過紅旗譜,畫過小兵張嘎的插圖、封面,鼓書藝人。創作基地基本是以北方生活為主。78年研究生畢業以後,老師黃胄先生説:你應該選擇你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基地,去開拓一下。因為老師畫的是新疆,我覺得應該區別一下,就選擇了畫西藏。再有,西藏在我腦子裏很神秘,因為是看電影、畫報,畫冊,以前灌了很多這種東西。尤其是有一個電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是《農奴》,裏面有很多很多特殊的音樂,特殊的光線、特殊的寺廟等等。到現在,想起這個事,我就很震撼,所以也有那麼一種情結,就是把你的感情都抓進去,投入進去。
史國良第一次去藏區是在中央美術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那一次,他去了四川的阿壩藏區。
史:第一次我就感覺到一種震撼,那種寬袍大袖,那種強烈,那種原始的狀態,那種特殊的生活。他們那種特殊的酥油味,我覺得對我都形成了一種衝擊。那個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遠遠看見一點紅,那點兒紅都是他們的紅頭巾、紅衣服。還有白雲,和地上的羊都連成一片了,再遠遠地聽到那些歌兒。哇,真刺激,喜歡。首先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裡人的形象,這裡人的臉呀,被太陽曬得黑了,裹一個紅頭巾,或是裹上一個綠頭巾,都是最原始的那種顏色,我們叫原色,沒調過的那種顏色。大塊的黑、大塊的白,什麼都是一塊一塊的,我覺得有一種力度、有一種衝擊力。不光是視覺,我覺得心靈上都很震撼。我當時就決定,我要一輩子畫這個地方。現在想想也是一種緣份。
最初去西藏的時候,因為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不一樣,文化背景不一樣,史國良和藏民的溝通很困難,為此,他想了個辦法,給藏民們看手相。這個時候,他又有了新的發現。
史:我就看見一個老太太,她大拇指這兒,就是手指甲蓋兒這個地方有一道深深的溝。我就特奇怪。一般人家有的(人)下巴磕兒有一道溝,她怎麼手指頭這兒有道溝呢?我一看:哇,她在摳那個念珠,就是摳出來的。擠壓得指甲蓋這兒一個坑,肉也有一個坑。都形成這樣了,結果好幾個老太太都是這樣的。哎呀,就這種東西過去沒發現,那種心理的歷程、人生的歷程,都濃縮在這個地方。
和西藏的老人聊天時,史國良發現,這些篤信宗教的老人,生命雖然已經接近終點了,但他們關心的問題卻都是:我的兒子能怎麼樣呀?我的孫子能怎麼樣啊?我們家那條大牛能怎麼樣啊?聽得出,他們很依戀現實生活、依戀塵世、依戀兒女親情。
記:那跟他的心理追求和精神追求,都不一樣?
史:對,所以我覺得這特有意思。希望自己馬上升天,馬上進入極樂世界,同時對塵世間又這麼依戀,我覺得這就是人。
記:很矛盾。
史:嗯。我們現在人也經常生活在這麼一種矛盾中。所以,我覺得他內心中有很多要挖掘的。我過去是畫他的外面,現在我是走進去,從心裏面往外畫。因為西藏文化,從聽到的,到看到的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實際上,這種神秘的感覺只是一個現象,真正神秘現象的源泉來自於老百姓的心、來自於人。
第一次和藏民的接觸,給史國良不僅帶來了視覺的衝擊,同時更帶來了心理的衝擊。1981年的冬天,作為解放軍藝術學院的一名教師,史國良帶著學生到西藏的芒康實習,這是他第二次來到藏區。當時因為大雪封山,他們回不去,就只好住在藏民家裏。
史:我有一種真正深入生活的感覺。雖然這些很重復,但是你慢慢就會發現一些你過去不曾發現的一些細節。那個老太太的長頭髮、那個白髮就像氈子一樣。就是已經全粘在一塊兒了。還有我第一次看到老太太的乳房。她在家裏,上身也不穿著了。因為西藏的袍子就是這樣,等天氣熱了就脫下來,係在腰上,天冷的時候就穿上。你平時是看不到她們婦女把乳房裸露出來,但是因為我住在他們家裏,都熟了。老太太就在火旁邊捻線、做家務,我就看見她兩個乳房耷拉下來,就像兩個袋子。那小孩子,就是她的小孫子,就在一堆羊毛和草的小筐裏面,跟小狗一樣、特別可愛,還爬過來吃老太太的奶,哪還有奶水呀。(我)突然發現有一種情在裏面,是老人與孩子的,我們想像不出的特徵在裏面,那種生動、那種特徵,是你想不到的,是很多很多那種生活的細節,都是特別容易入畫的,從哪個角度都容易畫出來。然後,燒的那個火,再給他們一點兒火光。哎呀,真是非常非常好看。
這幅生動的畫面深深地印在史國良的心中,直到今天,雖然時間已經過去20多年了,但他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場景,記得那家女主人的名字“央金白瑪”。從那以後,藏民們獨特的生活和心靈感受就一直深深吸引著史國良,使他一次次拿起手中的畫筆去描繪藏民們神秘的生活,去表現他們豐富的心靈。
他用畫筆描繪藏民臉上虔誠的微笑,他用內心去體會藏民生活中的艱難苦難。
七進西藏的經歷和生活給史國良帶來了太多的感動和震撼,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給他帶來了無數的創作靈感和藝術享受。
史:我曾經發願,我要跟著西藏朝拜的人群。一到冬天,農忙季節一過,很多人會到拉薩磕頭。各地藏區的都會來,他們有的會從幾千里地以外,一步一磕頭,磕到拉薩去,有時候要磕幾年。我一直想跟著一個家庭,磕頭,走完這麼一個歷程。我試了幾天,真是不行。
記:太艱苦了?
史:太艱苦了,實在受不了。就像一種高密度的訓練一樣,只吃點兒糌粑、喝點水,又缺氧,繼續上路,就這樣。穿得又那麼破。你要是穿件新衣服,也會磨破的。我想如果一般正常的人在那兒,頂多在那兒堅持十天,再往下,絕對不可能。
記:就是體質上也適應不了?
史:對。但他們也有老人和小孩,體質比我們差,但他們沒問題。你問他苦不苦?他用他臉上的那種笑容、那種陽光告訴你,他很幸福。他心裏有一盞燈。
記:那您心裏這盞燈是什麼?
史:我覺得這盞燈就是我對藝術的一種執著、一種熱愛。我想我以前畫都是為別人畫,想爭口氣、想改變生活。慢慢這些東西退卻以後,我還喜歡畫畫,還有一種力量。我發現我真的喜歡。(我要追求一種完美。以前畫的是生活現象,現在我要把它充實起來。我要用我的一流的技法要表達我內心的感受。
對繪畫藝術的執著追求成為史國良心中的一盞長明燈,在這盞燈的照耀下,他進入了一個癡迷忘我的創作狀態。伏爾泰曾經説過:人生最大的發現就是發現你自己,發現你自己是一塊可造之材。最大的工程就是把這塊可造之材打造成一件有用的東西,最大的奉獻就是把這塊東西留給社會,留給後人。這句話同樣也成為史國良的座右銘。
史:我覺得不光對我。對所有從事事業的人都是一個座右銘。不完全是為自己的,帶一種大愛、一種大情在裏面的時候,它是一種事業,是為社會、為別人的,有一種責任在裏面。那麼你已經進入這種狀態了。只有有了這種使命感,或者説這種使命感附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就停不下來了,就像跳舞的人穿上了一雙紅舞鞋,就是你今生今世,你會停不下來了,到死為止。別人可能覺得你這樣太苦,但是你自己覺得你很幸福。我只有這樣死法,我覺得這才是我。
幾十年來,癡迷于繪畫的史國良就像一名永不停步的舞者,在自己的畫布上舞動著畫筆。他以自己的眼光看西藏、創作出一批反映西藏風土人情的作品,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幅作品就是《刻經》。
史:這個《刻經》是我在1989年畫的。當時我是在西藏一個偶然的發現。就在拉薩街頭,有很多人在刻石板,刻嘛呢經。它是一種宗教形式。比如他們在轉那個經筒,或是西藏挂了很多經幡,同時還有許多石板,各種各樣,叫嘛呢經,表達他們對宗教的一種敬畏,一種乞求。有人就一輩子在刻經,有人一輩子在印經,有人一輩子在轉經。哎,(我)就發現一個老頭地專心致志地在那兒鑿。他的手都變形了。不像我們平常從一個角度去鑿,他轉來轉去的、多角度的、這個手的花樣特別多、特別好看,我當時就勾了個小素寫稿子,記錄下來了。
黑色的背景、穿著白衣服的刻經人、準備刻上嘛呢經的牛頭。史國良看到的這個場景很快就出現在他的畫作中。後來,這幅《刻經》獲了獎,這給史國良帶來一種新的激勵,在深層次上又給他一種力量,從此以後,他更加執著地追求藝術,創作了一幅又一幅的畫作。
1995年,史國良的人生有了一個重大的轉折──受戒出家。這個轉折和他的經歷有關。小時候,他從沒留過長頭髮,而且很喜歡合掌,人家經常説他像和尚;後來,他臨摹敦煌洞窟的壁畫時,僧人們對於繪畫的虔誠和執著曾經深深地打動了他;再後來,西藏的宗教生活與宗教文化的氛圍更是感染了他,漸漸地,史國良一心虔誠向佛。1995年,洛杉磯西來寺的長老在溫哥華化緣,見到了史國良。這個長老繞著史國良看了一週,仔細端詳了一番説:“你渾身上下都該是僧人。”一聽這句話,史國良的眼淚當時就流了下來。他覺得緣份到了,就沒跟家裏人商量,毅然受戒出家。
史:鐘鼓“咣咣”,戒壇特別隆重。人山人海,大家在看這樣一個盛舉,我成了一個焦點人物了。這時候,他問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我那時候真是甜酸苦辣,就像弘一大師説的那樣,真是悲欣交集。這時候,那鐘“咣咣”敲的時候,我覺得真是敲到我腦子上一樣。我就記得我就哭,我都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種哭。
記:為什麼哭呢?
史:感慨呀,我明天要成和尚了。我怎麼跟我家人説呀?
記:有沒有猶豫?
史:猶豫。有點兒後悔,這時候有點後悔了。我覺得這是不是太過分。我怎麼真成了這樣了?我是一個教授,我得過大獎,我孩子怎麼辦呀?我孩子正在讀書呢。一下子,腳也落地了。這時候,鐘在敲,鐘、鼓齊鳴呀。我腦子像爆炸一樣。哎呀,我現在想起這個事(真是)…
記:假如時光能倒流,回到您做出選擇的那一天,您還會這樣選擇嗎?
史:那我一定不會這麼選擇了。
記:就是過那種現實的生活?
史:對。那是非常現實的。我會很好地過現在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的。很珍惜這段時光、這段感情。
記:現在後悔嗎?
史:我曾經後悔,我現在不後悔了。
記:怎麼現在又不後悔了呢?
史:現在我覺得,好多年過去了。我已經適應了。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要對自己的事負責任。我在當時就發了大願:這條路再難、再苦,我一定要走下去。
記:難在哪兒?苦在哪兒?
史:我覺得我還是個人,這是第一苦。我還是個男人,我還很年輕。有很多慾望在我身上都很強烈。你要用一種理念、一種信念,把它壓住,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以前我不會這麼想,但確實是很不容易,很苦的一件事。
史國良説,他出家的那天是農曆的八月十五,當時,他心中希望月亮別出來,而那一天,月亮就真的沒有出來。從那天開始,他的世界改變了,他的人生也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記:那我想您出家以後,可能跟出家之前看世界,不一樣?
史:是不一樣。因為以前,我是從佛門外邊往佛門裏面看,看的都是陽光燦爛的東西。那麼我對外面的東西很煩,就是很浮躁。
記:佛門裏是個清靜地。
史:對。但是進去以後發現是這麼回事,他除了浪漫以外,他還有很多規距。我也明白那些畫僧為什麼都不在廟裏住。
記:雲遊四方?
史:對,只有身臨其境的時候,那些歷史的很多結就突然解開了。你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你知道悲欣交集是這麼回事,原來,雲遊四方是這樣的,沒人告訴你,你就知道了。
記:但是那些畫僧在雲遊四方的時候也是遠離塵世的,但是您沒有,您還住在這個地方。
史:我現在跟他們不太一樣,我生活在這個時代,我的文化背景,我所受的教育、我掌握的技法,跟他們完全是兩回事,所以説,我現在是從佛門裏面往佛門外面看。重新來看我原來的生活,我有很多感慨。有很多過去不曾發現的、不曾珍惜的、沒有看到的。這時候,你就特別愛這個地球。因為你曾經孤獨過,你曾經冷靜過,曾經在那麼一個荒涼的地方呆過,你覺得這裡特別溫暖。
記:那是不是説,你出家以後,對塵世更留戀了?
史:對!對!所以我畫的畫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認為我畫的畫朦朦朧朧的,遠離人間、不食人間煙火,這叫出家,不是這樣的。
雖然出了家,史國良的筆觸卻一直貼近現實、貼近人們的生活,他盡情地揮灑自己的畫筆、從中得到了滿足和安慰,但是在心靈深處,有一個地方還在隱隱作痛,那就是對兒子的深深的歉疚,很長時間以來,這種歉疚成為他心中一種揮之不去的苦澀。
史:我兒子小的時候,我也沒有很好地關心他,都忙事業了。就盡心地不夠,他從小就在他姥姥家長大的。一直很愧疚,也沒有很好地溝通,兒子小的時候,一直很怕我。等到他發生點兒什麼事的時候,我就教訓他。(我)沒有更多地給他一種愛,包括我後來出家,我都覺得我很對不起他。很多機會已經失去了,我生了他,但沒有好好管他。每回想到這種事,總想著用什麼辦法給他補回來。很遺憾,總覺得心裏面是個窟窿。
記:那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好好照顧您兒子,他再次回來以後,接納您容易嗎?
史:不容易。剛開始我們打架呀。(他)回來的時候,很現代、很朋克。你知道孩子喜歡染頭髮,什麼到處扎窟窿眼兒,帶什麼環,他扎了好多。連舌頭上都扎了。
為了化解兒子心中對自己的怨氣,史國良給兒子講伏爾泰的那句話:人生最大的發現就是發現你自己。講《二泉映月》和瞎子阿炳的故事。他告訴兒子:自己天天祈禱能得到一個好學生、天才的學生,然後把他雕琢出來,沒想到這個好學生竟然是自己的兒子,這就是緣份。他期望著有一天,兒子能成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史國良的苦心沒有白費,現在正在中央美院上學的兒子已經從那個穿耐克鞋,染紫色頭髮的美國男孩變成了穿中式衣服、登老頭鞋,看京劇和崑曲的地地道道的中國男孩,而且,兒子很愛他,天天都要給他打一個電話。
採訪手記:
幾個小時的交談中,史國良不管是坐著,還是站立,他的身子一直保持著僵直的姿勢。史國良説,這是因為他的病:強直性脊柱炎,這種病被稱為“不死的癌症”,致殘率很高,很難治愈。嚴重的時候,人的腰、背、頸全都強直,走不了路,彎不了腰,轉不了脖子。其實像他這樣的身體狀況,是不適宜去西藏的,但他告訴我,既便如此,他還是會再去西藏的,當然,自己會格外注意保護身體。説這話的時候,史國良的臉上流露出平和而喜悅的笑容。我想,也許是對繪畫藝術的執著追求,他的臉上才有這種迷人的光彩吧。就像他作品中虔誠的藏民一樣,幾十年來,這位年輕的畫僧摒棄了無數的誘惑,用熱烈的色彩一筆筆描繪著那條通向藝術之顛的朝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