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世紀:透納在中國
范迪安
透納這個名字對於中國藝術界和中國公眾來説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所謂熟悉,指的是透納作為英國乃至西方藝術史上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在中國出版的各類世界藝術史著作和美術教材中總是頻頻亮相,中國藝術家和美術史家們也都對透納的藝術進行了多種層面的研究。所謂陌生,指的是在中國此前尚未舉辦過透納的展覽,人們沒有機會目睹他的原作,對他的藝術創造的整體尚認識不足,因此透納這個形象又總是處在遙遠的藝術史帷幕深處。這次《泰特美術館藏透納繪畫珍品展》來到中國,為中國公眾欣賞和領略透納的藝術原作帶來了極好的機會,“遠距離”的透納終於向中國走近,這是中英兩國藝術交流史上的盛事,並將由此引發對中外文化關係新的認識。
不同文化間的接受與認識總是伴隨著特定時代的文化條件和文化需求而呈現歷史性的特點。透納被中國人所知已有近百年的歷史,而一個世紀以來,透納藝術在中國的傳播以及中國藝術家對透納的理解與中國藝術自身的變革與發展緊密相連,就像西方自身對透納藝術的研究與認識也是隨著文化語境的變遷而産生不斷的擴展和深化一樣。在我看來,“透納在中國”的百年曆史就呈現出幾個階段性的特點。
20世紀初,透納的名字開始為中國藝術家所知,這是現代中國與西方接觸的背景下發生的文化現象。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開始了歷史性的變革歷程,也開始了前所未有的與西方文化的碰撞。一個有著數千年不間斷傳統的文化體系在社會變革的大潮中向世界打開了大門,其結果是獲得了嶄新的視野,同時也引發劇烈的震撼。這個時期,中國美術界提出了“美術革命”的口號,人們認為修正和更新中國繪畫自身傳統的重要方式是引進藝術上的“西學”,就像當時中國的思想、政治、經濟、技術各個領域都積極引進和吸收西方的經驗一樣,在藝術上,對歐洲繪畫的介紹也成為奠定文化“新知”的基礎。如果説20世紀初西方藝術界現代主義運動的興起帶來了一種如羅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 )形容的“新的震撼”(The Shock of the New),那麼對於世紀初的中國藝術則迎來了更具衝擊力的“西方的震撼”。中國藝術家對西方的認識主要是通過兩種渠道展開的,一個是前往西方學習藝術。一大批中國藝術家走向海外開始了西方藝術的“世紀之旅”,其中大部分前往巴黎,也有少量前往美國,即便是留學日本也主要是通過日本的藝術教育學習西方;另一個是通過翻譯西方藝術史著作、藝術評論和藝術技法向中國介紹西方藝術的發展,使中國人看到了自身藝術體系之外的西方藝術體系。而無論是從西方歸來的親歷者還是間接地通過閱讀研究的傳播者,他們在講述歐洲藝術的同時,都以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藝術大師和藝術流派為重點,而透納就在這些藝術大師的名列之中。
這個時期中國藝術界對透納的認識主要在於兩個方面,一是初步地看到了透納在歐洲藝術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無論是藝術家還是藝術史家,他們在學習歐洲藝術史的時候都注意到了透納作為英國藝術史上重要畫家的貢獻。有意思的是,受到當時西方現代主義以流派為標誌的藝術現象的影響,他們也用“流派”的區分方法來介紹他們所認識的藝術家和現象。1920年代,在著名畫家徐悲鴻、劉海粟等畫家到歐洲學習和研究繪畫回到中國之後,他們就在報紙和刊物上介紹透納,稱其為“自然主義”的代表。藝術史家豐子愷在1931年所著的《西洋美術史》中則直接把透納歸到了“英吉利的自然派”(English Naturalism),他寫道,在西方世界進入到19世紀的時候,與法蘭西繪畫的寫實派相媲美的是英國的自然主義,透納是英國自然派的先驅者,同時又是後來的印象派的“遠祖”。對於當時的中國藝術界來説,法國的寫實主義和英國的自然主義是促進中國藝術革命的兩個重要因素。中國繪畫在自身的發展中形成了寫意的傳統,但被認為缺乏對現實生活的直接表現,尤其在人物畫領域的薄弱,更使得當時激進的藝術思想強烈地批評中國藝術缺乏反映現實的思想關懷,因此法國19世紀以來的寫實主義繪畫就向中國畫家啟發了直接描繪現實的方法。同樣,在油畫引進中國之後如何吸收歐洲的方法與技巧,對中國畫家來説堪稱全新的藝術技巧,描繪自然風景也是一個新的課題。透納在當時藝術家的心目中是一位能夠真實地描繪自然風景、傳達出大自然生動景色的畫家。在某種程度上,“自然主義”雖然與中國古代繪畫追求“形而上”意味的方式相左,但是對於當時急切希望用西方藝術改造中國繪畫傳統的中國藝術界來説,透納的藝術便有了及時的現實意義。中國畫家也從透納的作品中看到了水彩畫的魅力,從1930年代開始,許多中國畫家用水彩作為藝術的表達,這不能不説是受到了透納的激勵和啟發,其中類似潘思同、李劍晨等畫家後來都成為20世紀中國水彩畫的大師。
“透納在中國”的第二個階段是1950年代。由於政治上的原因,1950年代的中國藝術主要是向前蘇聯學習。來自前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成為中國畫家的楷模,通向西方藝術的窗口儘管沒有完全封閉,但文化理想的差異使得西方藝術不再作為當時引進和介紹的重點,西方現代以來的藝術流派與現象還被作為資産階級的形式主義遭到強烈的批判。但是,即便是這樣,中國藝術界仍然對歐洲文藝復興主義以來的藝術作了有選擇的介紹,透納也在其中。在這個時候,透納的藝術被介紹的主要是那些有主題的風景畫和歷史畫,他被稱為是“現實主義的風景畫家”,在風景上摒棄了虛構的古典主義構圖,全神貫注地研究大自然而建立起自己的風格。從這種角度理解透納,就使得儘管當時中國藝術界正警惕會對中國藝術有危害的西方藝術,但仍然是對中國有借鑒意義的少數西方畫家之一。在技巧上,中國畫家也認識到了透納作品的外光描繪特徵,認識到他在表達光線與空氣上的許多成就,類似于《暴風雪》和《雨、蒸汽、速度》等作品在這個時期已經為中國藝術界所熟悉。但是也應當看到,透納的藝術語言特徵在這個時期並沒有能夠完全為中國畫家所接受,其外光畫法偏于印象主義的特徵被認為是形式主義的語言,而當時中國家主要從事的是反映現實生活的主題創作。透納藝術作品中的實際蘊含的主題性、思想性,特別是具有深刻體察歷史與現實深層次悲劇命運的精神被他美麗的外光所遮蔽,未能進入中國藝術家的眼簾。
“透納在中國”的第三個階段毫無疑問屬於1980年代以後。隨著中國改革開放,中國再一次向西方啟開大門,經過了“文化大革命”對藝術的摧殘和扭曲,中國藝術界開始從兩個方面恢復和繼承傳統。一是自身的傳統,各種本土的經典藝術重新得以進入藝術界的視野,特別是隨著考古的新發現,中國藝術歷史的源頭不斷延伸;二是西方的傳統,對西方從古典到現代藝術的熱情前所未有地展現出來。在一個思想解放和文化復興的年代,透納的藝術也和其他西方藝術大師一樣比較全面地進入中國藝術界的知識系統。從1980年代開始,許多刊物大面積地介紹了透納,例如1980年6月,當時中國唯一介紹國際藝術的重要雜誌《世界美術》就翻譯了題為《英國風景畫家透納》的文章,同時,中國最重要的藝術學府中央美術學院的副院長艾中信教授撰寫了長篇論文《透納——開拓近代油畫語言的先驅》。在他的論文中,他稱透納運用了“感覺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也充分評價他用繪畫語言表現了“19世紀的科學文明”。重要的是,他向當時的藝術界指明,“透納開闢了油畫藝術現代化的道路,他把油畫從古典的格式中解放出來,深遠地影響了歐洲畫壇,我們不應當把透納的藝術看成是形式主義的産物”。緊接著1981年3月的《世界美術》再一次以多篇文章分別介紹了18世紀的英國肖像畫、庚斯波羅、康斯泰勃爾和透納,而在1983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美術家畫庫》中,透納成為重要的人選……如此等等。透納的生平與創作、透納與英國風景畫的關係、透納對於歷史和詩歌的興趣都被充分地研究介紹。與此同時,英國文藝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對透納的研究也給中國美術史家以研究方法的啟發,中國美術學院的許多藝術史研究生以透納為對象撰寫了各種論文,在中國藝術家新一輪走出國門到西方研究藝術的熱潮中,泰特美術館也成為繼巴黎盧浮宮之後的重要選擇,另外,在中國台灣也大量出版了有關透納的畫冊和著作,使得透納的生平與藝術在漢語世界裏得到廣泛的傳播。
對於透納新的接受也同樣是與中國藝術自身要解決的時代課題緊密相關的,與此前對透納的認識相比,1980年代以來中國藝術界對透納的認識很明顯地側重於思想性層面。首先,人們認識到透納從“地質學風景”走向了風景的“偉大風格”(Great Style),意識到風景不僅僅是對自然風光的描繪,其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的主題,能夠表達藝術家全部的思想情感乃至於寄託全部的人生。這種認識很大地鼓舞了許多中國畫家也將風景畫作為自己專攻的課題,用以表達對事物的觀察和對世界的理解。第二,透納一生以旅行寫生和創作為全部的生活,這方面也特別引起中國藝術家的文化共鳴。在中國傳統藝術的觀念中,一向認為藝術創造應該“師法自然”,把心靈與自然的交融稱之為“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在中國繪畫的學習方法中,也有著“行千里路,讀萬卷書”的精闢概括。透納在旅行中對英國大自然之美的發現,通過風景表達了英國和歐洲自然風光的特色,讓中國藝術家懷以由衷的敬重。第三,在經歷了對西方藝術的了解和認識之後,中國藝術界開始更加注重從本土的傳統中尋找觀念與造型語言的根源,以此形成對今日創造的學術支撐。對透納藝術的認識,也由此上升到中西繪畫比較的層面,通過理解透納風景畫中的歷史意識和主題關懷,比較中國山水畫和以透納為代表的西方風景畫的相同性和差異性,形成對中西藝術體系性特徵的理解。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甚至專門舉辦過中國山水畫與油畫風景畫的比較研究式展覽。
由此可見,在穿越世紀的旅程中,透納對於中國藝術的影響從風格技法的層面昇華為思想內涵和藝術方法層面,向透納致敬也因此有足夠的理由!但是,偉大的透納是一本豐富的大書,在西方藝術研究的視野中,他的藝術具有不斷延伸的現實意義,在中國藝術家這裡,他作品來華展出也將是進一步認識他的契機。在我看來,透納藝術思想中的悲劇性意識是值得中國藝術界進一步認識的精華,他的那些代表作品揭示了風景後面隱含的大自然的力量,把風景和人類所經歷的悲劇性事件結合起來,從而在繪畫的“偉大風格”上面注入了屬於文化關懷的“偉大精神”,這種遺産在今天仍然有著深刻的啟示。透納的藝術産生於英國工業革命時代,他超越同時代畫家的天才之處就在於他敏感地覺察到了社會的變化,並且通過視覺語言來揭示這種變化的本質特徵。他把本屬於抽象性概念的時間與速度用可視可感的光與色真切地表現出來,讓人們感受到時代的印跡。這些印跡的價值不僅在於讓今天的人們追溯歷史的時間深度,更讓人們思考當代的藝術家應該如何尋找到恰切的語言,來表達自己身處的時代,為未來的歷史留下文化的遺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