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之詩——第二屆油畫寫生作品展”序
中華文化是尚“象”的文化。中國文字以“象形”為基本構字“六法”之樞心;中醫倡言“藏象”之學;天文曆法重“觀象授時”;中國古典傳統以“意象”為中心,拉開一張巨網,籠括文化的全領域。《易經》是中華遠古文明的一部寶典,其符碼系統以數、象、辭聯結為整體。數是“天機”,像是“觀物取象”,辭是“言象”,居間的象至為重要。
畫者,可見之象;詩者,可誦之象。象之故,中華文化從來講詩畫相通。歷史上亦畫者即詩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宋文與可畫竹之道饒有創獲,蘇東坡拈出“胸有成竹”之説。但“成竹”並非現成的竹子,而是“胸中有渭川千畝,氣壓十萬丈夫”。此驕夭氣勢如何可得,需“執筆熟視”,見“所欲畫者”,遂振筆直追。如此微言大象,將傳統言意之辨,化入畫事機樞。中國傳統精神品味在畫中,又常在畫外;在可見處,更在詩畫相生的生活裏。
油畫,始於西來,又始終在東方文化中討生活,既充滿生機,又常臨誤識。一邊長于寫生寫實之道,一邊又易於止步摹擬;一邊以實驗性變革和創新自命,一邊又常囿于媒體倣像之病,總在諸般糾結中尋路。時下全球格局的話語趨於零亂,面對繪畫的式微,藝壇少有對策。霍米•巴巴等後殖民論者企望超越殖民與本土、過去與未來的二元糾結和文明陷阱,構建第三空間理論,為中國油畫提供別樣的寫照。要破解這般糾雜,當代畫者當回返詩畫相通之道,重建中華尚象的品味,來形成人性糾結的補益。於是中國油畫學會策劃“可見之詩”展覽,一方面緊扣生活的命門,強調寫生之道;另一方面重視油畫語言的東方品質的轉換,呼喚“象之大者”的詩性。
繪畫原就充滿詩意。那讓陽光閃爍的色彩,那古器銀鋃般的溫厚的質感,那塗抹搓搡、筆筆有形的觸痕,那彩墨中剖露油層的塑味,此第一層詩意,即方法的詩意。那北原的蒼茫、南嶺的委婉,那都市無邊的落日、草原涯岸的流風,那腕指下橫山如卷的風光,那存在者猝然閃現的神色,此又一層詩意,即眼光的詩意。那極目騁懷的快慰,那寄興念遠的凝重,那壯士拂劍、浩然彌哀的悲慨,那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淡遠,此再一層詩意,即畫境的詩意。如此這般,“遇之匪深,即之愈希”,也許寥寥數筆,也許慌亂中的塗抹,都成珍貴的瞬息。待重新收拾眼底胸壑,繪畫的詩性正存于恍兮惚兮的象意之中,存于生命的品味裏。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分説“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拈出主體詩性的在場為詞家要義。獨詩云乎哉?鄭板橋“江館清秋,晨起看竹”,又“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復又“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轉輪遞進,意在筆先,趣在法外,又獨畫雲乎哉?借山水蒙養心胸,又借筆墨寫胸中丘壑,詩畫于胸中交錯,疊合而為大者之象,正是“可見之詩”的追求和寫照。
許 江 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