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園玉帶橋 張仃 作
2010年2月21日上午10時張仃先生去世了。他生前每一場畫展開幕,都婉拒花籃;到人生謝幕的這天,還是婉辭“瞻仰”。他曾對師母灰娃説,不喜歡看別人的遺體也不喜歡別人看自己的遺體。不願意一個人最不好看的定格形成難忘的印象。這是一個真正的美術家最職業的理想——他把完美,堅持到生命的盡頭。
沒有遺體告別,沒有追悼會,春節的浮華與喧囂,更讓張仃的離去顯得靜悄悄。與疾病鬥爭的五個月間,他本來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放棄,他卻堅持過完春節,想是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這是平民張仃草根品格的最後體現。但是,中國就這樣不經意地又失去一個偉大的兒子。
在20世紀的中國美術舞臺上,張仃絕對是一位主演,不是哪一場的主演,是全劇的主演。生於1917年的他,自幼習藝,以藝為生,投身進步事業,少年即被判入監三年半,以後便躋身以魯迅為代表的進步文化力量,參加抗日漫畫宣傳隊,發起創建左翼美術家聯盟。1938年,他去了延安,為黨帶去一批急需的軍用物資,那是他説服一位願意抗日的東北軍官提供的。經毛澤東主席親筆推薦,周揚安排,他成為延安魯藝最早的教員之一,也是最年輕的教員,親聆了“延安文藝座談會”。他把美的理想帶到延安,從延安點燃,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後、改革開放的不同時期加油添薪,終使中國美術事業日臻興旺並呈燎原之勢。1945年,他參與續建了東北魯藝,創辦東北畫報。1949年,他參與國旗、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美術設計工作,親手設計了政協會徽和以天安門為主體形象的國徽方案,完成開國大典的遊行方陣、彩車、旗標及天安門城樓燈籠配置設計。在1951到1957年間,還曾以中國官方派出的最高專家代表身份,承擔了德國、波蘭、捷克、匈牙利、蘇聯、法國的世界博覽會中國館或中國宣傳展的總設計,大受歡迎,有的場館竟險些為主辦國整體購藏,極好地推廣了新中國的形象。50年代,他受命參與創建了中央美術學院和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作為兩院專家領導,直接實踐“中國畫百日寫生”、“民間藝術進課堂”、“裝飾藝術學派化”及“中國藝術設計教育系統營建”等重要的美術教育體系奠基和深化改革。1978年,他從蟄居的香山農舍復出,以噴薄的熱情投身中國當代文化復興,領導完成了首都機場壁畫群和北京地鐵壁畫群。他晚年潛心中國畫深度探索,取焦墨一技,開創出一種成熟而厚重的畫風,並不遺餘力地推崇黃賓虹、張光宇、畢加索等。每一個重要時期,都可見張仃身在前台中心的不俗表現,聽見他洪亮的臺詞。
習慣於轟轟烈烈的他,骨子裏是一名戰士。抗爭已成為張仃的一種人格,自小不服從封建思想,青少年時投身抗擊日寇的戰爭中,反抗舊政權的專制。當文化禁錮時,他勇敢地主張向希臘、義大利、墨西哥和法蘭西藝術學習,博采世界先進文化,以哪吒的精神,通過配合思想解放運動的首都機場壁畫,突破禁區,為改革開放鼓呼;當舶來文化處於強勢,民族文化虛無觀盛行時,他又致力於開掘傳統藝術的富礦,沉浸到三山五嶽的“朝聖”,以展示那些被忽視的價值。晚年,他還單騎出陣,發動了一場關乎中國畫命運的“筆墨保衛戰”。如此大風大雨、大進大出的張仃,想悄悄地離開我們,也許將是他唯一失敗的“設計”。
到了21世紀,張仃的閱歷與資歷,絕無任何一位美術家可比,但在名利方面,張仃始終保持低調。他不識貨幣面值,一如他從不懂得經營自己。悄悄謝幕,正是他名利面前心如止水般安靜的必然反映;但戰士性格中的抗爭基因,卻令他的悄然退場不合邏輯,他像普希金、馬奈、聞一多一樣,配享受數萬人的送葬,配將骨灰放在一處有規格或有詩意的地方,然而他卻留遺囑決定,要徹底歸於平淡。這位曾經絢爛近一個世紀的中國文化驕子,想讓自己不受注意地長眠在京郊的某處平凡的山坡。
我曾經在法國與瑞士邊境的一座小城,看到一尊鑿于山崖的負傷雄獅的浮雕。雄獅代表一個偉大的靈魂,被世俗之箭與歲月之箭射傷倒地,它低垂著頭,靜默地等待死亡,戰士的意志和英雄的氣節卻凜凜然挺立著。我被這英雄無奈的悲劇之美,深深打動。終於被世俗和時間射傷的張仃英雄,也有某種無奈。青少年時期,他想重建家園、改造中國,很難很無奈。1938年在延安,他和蕭軍等人發現一處廢棄的大房子,想到魯迅曾把中國比喻為一個門窗破舊之屋,他們於是對這所大屋子加以翻新裝修,創造了當時條件下十分理想的中國袖珍圖景——作傢俱樂部,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時常光顧,以分享張仃的美感。青少年時代的張仃,總可以將世事的無奈化解于積極進取的行為中。年事漸高,他也許發現有些無奈不能化解,如虛偽、庸俗、權欲、陰暗面、藝術在市場化中的失魂、民間美術的消弱、“大師”們的社會責任感和文化自尊的放棄以及“美盲比文盲多”的社會危機現實等等。最大的無奈是歲月的侵蝕。張仃儘管總有視死如歸的沉著和徹悟,但一個轉移戰場到生死前線的戰士,還是本能地要同命運一搏——早在八年前,他就在天壇醫院被確診罹患腦瘤,醫生預言如此嚴重的病患不做手術,維持不過一年。2005年,他又住了醫院,卻是因為腎的問題。醫生很驚訝那個強大的腦瘤,竟會被這位80歲的老人擊退了,而眼前的腎病,通常對年輕人都是致命的,存活率極低。張仃出院凱旋,我曾多次陪他外出,每次他都很在意地先梳理一番頭髮、鬍鬚,穿上他的對襟布衫,拿上他的手杖和煙斗,他英雄般的腰背永遠挺直,一股豪邁、自信之氣,會使他從人群中被輕易識別出來。然而,畢竟年老,他要隨時上廁所。有次他內急難忍,只好在一間只有蹲坑的飯館廁所裏靠在我膝蓋頭上大解,並不得不讓護理員擦拭。他每次顯出失意和沮喪,如那只雄獅中箭負傷倒地,讓人看見了它有些失敗的一刻。他的這份歉疚,恰恰反映出一位90歲老人內心的不屈不服,説明他一直在同命運較著勁呢。然而,命運很殘酷很強勢,日曆不停地在提醒他的倒計時。他天天看魯迅,精神依然頑強,身體卻在衰退,皮膚瘙癢到經常需要撓。終於,5個月前,他再度住進了醫院,醫生為了治病,剃去了他那招牌性的鬍子。心電圖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成了他最後的運筆。夫人理召兼攬助理、秘書、保姆、通訊員于一身,無微不至照顧他,但還是無奈地看著他生命的火光變成一縷燭光。張仃的血壓幾次降到危險重又升起,醫護人員們被折服了,他們近距離地看到一顆戰士的心,一位偉人的意志力。主治醫生甚至驚嘆于眼前發生的生命奇跡,一般人捱不過張仃十分之一的彌留時間。而近五個月來,不能同大家交談的張仃,一定是在另一深處把抗敵的鬥爭,視同於與命運作最後的一搏。大年初五,他拉著夫人理召的手緊緊不放,家人預感這是訣別。終於,他無奈地離去,卻讓我更加尊敬。更加感到悲壯、宏偉的美。那條由他描畫的心電圖,以永遠的直線,顯示著張仃精神的延續。
(作者係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