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幹通宵的工作。我的畫室和可染先生的畫室恰好在一個九十度的東北角尖上。一齣門抬頭右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動。半夜裏,工作告一段落時,準備回到臥室。走出門外,見他仍然在伏案練字,是真的照著碑帖一字一字地練;往往使我十分感動。星空之下的這間小屋啊!
他所謂的那個“案”,其實是日偽時期留下來的陳舊之極的寫字檯,上面鋪著一張那個時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國民黨軍棉毛毯。説起這張毯子,很少人會知道,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洞,是可染先生每天工作的毛筆和墨汁顏料“力透紙背”磨穿的洞。
白石先生逝世時,他和關良先生正在德國開畫展。沒能見上老人最後一面令他十分傷心,每次提起都嘆息不止。
可染先生的媽媽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八十多歲的人,滿院和人聊天。要説些秘密的私房話時全院子都聽得見。魁梧,滿面紅光,大聲“哈哈”地笑,她和我們是知己,喜歡梅溪和孩子,喜歡喝我們家的茶。她身體是這麼好。因為滿院亂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過道裏,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動。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這還得了?尤其她是那麼讓人衷心喜歡的老太太。急忙地送進醫院。當我們從街上回來之後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為再不會見到她。一個多星期,門外李奶奶大叫:“黃先生!黃先生!黑蠻的爹!”我們真不能相信,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進了門:“黃先生!哈哈哈!沒事。就是臉摔得難看,真不好意思見人,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許多人口,母親、孩子們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須照顧的親戚。沒有特別的嗜好,不喝酒,不吸煙,茶要求不高,唯一享受是朋友的來訪。飯食也很將就,全由自己的親妹妹想做什麼就吃什麼。他不想惹事。謹慎、小心,大膽子全用在畫畫上。
他講笑話的本領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講的笑話簡練、雋永、含蓄。説的時候自己不笑,別人反應出大笑來時,他才跟著一起大笑。我在別的文章曾經引用的一則笑話,就是他説的:“一個膽小鬼遇見蛇,大吃一驚;另一個朋友説:‘有什麼好怕?它又不是青蛙!’”在拳頭上畫一個臉,包上小手絹當頭巾,然後一動一動,像煞活生生一個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教我的。
我們一起在首都體育館看日本大相撲,周恩來總理也在場,儀式十分隆重。只是我個人不太習慣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準備動作太多。回家後談到這種感想時,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於是他離開椅子錶演出來:“你看,這麼對面來個騎馬式,怒目金剛,以為要動手了,忽然松下勁來,各人在竹籮裏抓一把鹽,那麼撒,這麼撒,東撒,西撒,撒過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來,又是對面來個騎馬式,又是怒目金剛,以為要動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舉起扇子,發出幾次怪聲,以為要撲上去了,哈!又松下勁來,又去抓鹽……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時候,‘嘩’的一聲,出線就完,不到三秒鐘!”他是一邊笑得滿臉通紅,一邊做出像極了的動作,比觀看真相撲有意思萬倍。
我有時給他來一段麒麟童、程硯秋、言菊朋的模擬表演,他也笑得喘不過氣。
他是一個細膩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時間快樂。他真像他所崇拜的“牛”,像一頭只吃青草出産精美牛奶的母牛。
文/黃永玉 摘《比我老的老頭》作家出版社出版 唐馳 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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