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會否變紅(油畫) 許江
我在初春裏走入許江租來的畫室,某種強烈的氣息迎面而來,瞬間籠罩了我的身心。我心想,是油彩的氣息嗎?可能是。我的感受是氣息在那一刻出現了形象,仿佛是一堵沉默的高墻,或者是一排無聲的巨浪。整整一個下午,我和許江説話之時,總是忍不住暗暗猜測這是什麼氣息?我看看四週的白墻和腳下黑色的水泥地,有一些不久前粉刷過的跡象,我問許江:“是油漆的氣味,還是油彩的氣味?”許江茫然地搖頭説:“不知道。”
許江似乎不知道我在問些什麼。現在我在遠離許江畫室的屋子裏寫作這篇文章時,這氣息又出現了,我突然明白:這是我們的向日葵的氣息。
我記憶中的向日葵蜂擁而來了,我的童年也跟著它們回來了。1955年出生的許江,1960年出生的我,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的素不相識的人們,向日葵是我們共同的一個記憶,是讓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熱淚盈眶的一個意象。它們散落在我們記憶的土地上,一兩株,兩三株,在墻角,在田邊,在樹旁,害羞膽小,可是內心純潔,一生的努力只是為了仰望太陽。就像童年的我們,赤腳的孩子,衣服滿是補丁的孩子,饑餓的孩子,可是我們有一個毛澤東,這就足夠了。正是向日葵在那個時代的象徵意義,建立了我們這些窮孩子和毛澤東的親密感情。就像歌中唱的那樣: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我們這些孩子和毛澤東的關係,就是向日葵和太陽的關係。
然後我們長大了,我們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向日葵曾經有過的輝煌象徵意義也在逐漸的陳舊裏失去了,它們現在以一種可憐巴巴的方式顯示自己仍然存在,在超市的貨架上,葵花子被裝在透明的和不透明的袋子裏。向日葵在中國的命運,就是一個時代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命運。今天還有誰記得它們昔日的光榮?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在吃著葵花子時,也沒有因此記起自己童年裏激動人心的向日葵。我們的向日葵,已經沒有了強大的精神意義,只剩下渺小的食物價值。
很多年過去了,終於有一個人讓我們的向日葵復活了。這位被稱為中國表現主義代表人物的許江,歷時近5年,完成了這組《被拯救的葵園》巨型作品。在許江的畫室裏,在巨幅畫布上,強烈的視覺衝擊,讓我感到仿佛是世界各地的向日葵團體都派來了它們的代表,這些代表們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歷經滄桑,匯集到了這裡,它們疲憊的神態裏洋溢著興奮,而在興奮裏又表達了憂心忡忡……
向日葵們百感交集地聚集在許江的畫布上。看著它們,我感受到了難以言傳的和諧,這樣的和諧不是小橋流水或者陽春白雪的和諧,而是類似瓦格納音樂的和諧,是強化了再強化之後達到的和諧。
《被拯救的葵園》是組合的作品,許江或許覺得畫布上強烈之後的和諧仍然沒有表達他的全部,他內心深處還有兩種極端的情感需要釋放,極其堅硬的情感和極其柔軟的情感,於是他完成了巨大的金屬雕塑的葵林,再用白蠟完成了小巧的葵花。這就是許江的風格,用巨大的反差來製造嶄新的和諧。
現在,《被拯救的葵園》在上海美術館展出時,我在紐約,在高樓林立的曼哈頓,當我在曼哈頓峽谷般的街道上行走時,我會想像上海美術館裏的衝擊感,比我在許江畫室裏的感受強烈得多。
當然,我也會回想起坐在許江畫室裏的情景,我們面對面,在他滿是油彩污漬的桌子上,各取一支小雪茄,點燃吸上幾口。我問許江:“是什麼,讓你創作了《被拯救的葵園》?”
許江立刻激動了,他説話時右手伸向了我,像是伸向畫布那樣有力。他聲音響亮,神情虔誠莊重,回憶起了2003年在土耳其大平原上,看到葵原無邊無際時的震撼。後來,在2007年的元旦之夜,他寫下了當時的感受:
“那葵與大地同體同色,風燒火燎一般,熠熠然閃著銅光。那葵的極盛和衰老,只在秋夏之間。眼見到的卻是廢墟般的莊重。生命如此倏忽,卻又要在原野上守候著自己,守候一場輝煌的老去。那銅色的葵並不向著太陽,卻獨自傾心,向著同一方向,那裏曾經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天與地的靈犀被這種神秘的牽聯,被這莊重的表情所激活。大自然的神性將這一幕永遠塑在大地上。”
許江在那一刻獲得如此豐富、廣闊和深遠的感受,我想這是源自於內心深處的向日葵記憶,這個記憶猶如一個火星,點燃了土耳其大平原無垠的葵原之火,給予了許江熊熊燃燒的激情和靈感。也可以這麼説,無垠的葵原喚醒了許江童年的向日葵,童年的向日葵又喚醒了許江全部的人生經歷和感受,這樣的經歷和感受也是一個時代過去和另一個時代來到的經歷和感受。《被拯救的葵園》就這樣誕生了。
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裏面的一個故事。一個巴格達的富人,因為富有而不願工作,又熱衷於奢侈的生活,最後坐吃山空,淪落為一個窮人。然後他每天夢想如何恢復過去的富裕生活,有一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有人在夢中告訴他:“你的財富在開羅。”這個人第二天就向著開羅出發,曆盡艱難,終於來到了開羅,可是不知道自己的財富在哪,天黑了只好到清真寺過夜。他剛剛睡著,幾個強盜因為搶劫被警察追捕,也逃進了清真寺,警察追進清真寺以後,將這個巴格達人和強盜一起逮捕。當晚警察局長親自審問這個巴格達人,這個巴格達人將自己來開羅的原因告訴了警察局長,警察局長聽後大笑,説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笨蛋,做一個夢就不遠千里來到開羅。警察局長告訴這個巴格達人,曾經有人三次在夢中告訴他,他的財富在巴格達,而且還有詳細的地址描述,在一個什麼樣的院子裏的一棵什麼樣的樹下面,埋藏著財富。可是警察局長不信這些。警察局長説完自己的夢以後,就釋放了這個巴格達人。這個巴格達人再次曆盡艱難,回到家中,警察局長描述的院子和樹木很像他自己家裏的場景,他回家後立刻在那棵樹下挖掘,果然挖出豐富的財寶。
這個故事的美妙之處,就是為了告訴我們:我們每一個人在自己的經歷和感受裏都隱藏著巨大的財富,可是身在其中往往麻木不仁,有時候遠離了自己習慣的生活,置身於陌生之地,陌生之地發生的一件事,看到的一個景物,就會勾起我們無限的回憶,能讓我們明白自己人生的寶藏究竟在哪。
2003年許江站在土耳其大平原上,看見一望無垠的葵原時,他也看見了《被拯救的葵園》的藏寶圖。童年、成長、情感、歷史、現實、天空、大地、生命、感恩、拯救等等紛至遝來,匯集到許江的內心和情感裏,示威遊行,逼迫許江將它們太多的和各不相同的訴求表達出來。所以我們面對這組巨型美術作品時,我們也有太多的和各不相同的感受。向日葵們百感交集,我們也同樣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