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岩畫像(劉繼卣作)
萬荷堂臥室裏有棵仙人掌,長相很特別,原來小巴掌大的葉片,長成一棵樹榦樣的四週挂滿葉片的仙人樹。外頭是很少見的,所以客人見了都要讚嘆幾句。
二十幾年前,陳岩在琉璃廠的什麼齋當經理的時候,後院天井裏有這麼一棵手桿粗的東西。看起來也並不怎麼引人注意,天井沒有花園的設想,它只是孤零零地插在一口既大且破的大瓦盆裏。
誰把它栽到這裡的?一定是個有意思的人了。為什麼當時有意思而現在沒有意思了呢?這個人在哪?是不是退休之後顧不得帶走它了?(琉璃廠文物店裏這方面的大小專家們,當時有個常常被調來調去、身不由己的習慣。)
當然不會是陳岩栽的,他不是栽東西的料。但是你不能問他,一問他,他馬上會説:是、是、是、是我栽的!他一不求名、二不求利恍恍惚惚地回應。天下萬物只要是美事,他都樂意承擔,有一層為朋友仗義的意思。
我掰了兩塊葉片回三里河南沙溝的家,我不太有信心有朝一日這兩塊葉片會長得像寶古齋那盆的偉然。嗬!説來你不信,像了!不到兩年,乒乓球粗的桿子,周圍帶刺的葉片,儼然得很!
這種像樹一樣的仙人掌的確很特別,也感動了住在香港的妻子。她也取下兩片帶到香港家裏去,不到兩年,香港家裏也有這麼一棵樹了。
接著又感動了女兒,掰了兩片到佛羅倫薩的聖塔瑪托的家裏——無數山樓,也是三兩年,義大利家裏也有了這麼一棵讓人讚美的怪東西了。
三十幾年來,人世滄桑,社會動蕩,我長年在外漂流,北京屋內的一切都枯萎了,自然包括那棵仙人掌。
香港的呢?不知道!聽説也不在人世了。
前幾年,全家回義大利的家,住了一段時間,我忽然動了一下腦子,沙發旁的這棵仙人掌樹豈不是當年在什麼什麼齋的遺子?我再摘兩片帶回去吧!帶回香港、帶回北京……
現在北京又有了,香港也有了,乒乓球那麼粗細了。
仙人樹啊!仙人樹,你幾乎是滿世界打了個圈又回北京來了。
我告訴陳岩,這就是你當年做經理時後院天井裏那棵仙人掌的子孫,陳岩看看這仙人掌嘆息説:“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告訴別人,別人心裏或許會罵我:死老傢夥就會信口胡編!
後來陳岩倒大霉了,他是個貪污犯,賬目不清,被隔離審查在一個難以見面的地方。小雷在北京飯店的一家古玩瓷器商店工作,我路過時總用眼神約她出來問問陳岩近況,她也不得要領,三句兩句惶惶恐恐,店裏頭也有人眼睜睜地監視著。那時候,關心朋友和被朋友關心也犯法的。
我本事不大,也算是認識個把人,託人打聽陳岩的案子是怎麼回事?也學著人家找一些小首長去講情,其實所找的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且有點兒怕惹事兒的傢夥!他們當年向我要畫兒的奮身不顧,豪言壯語的慷慨雄心不知道哪去了?提到陳岩,他(不止一兩個)居然説不認識!狗日傢夥!忘了是陳岩帶他上我家來,把他介紹給我的。
稍微關心一下就行了,但是不!
講兩句話,挪兩步路,動一點真情,花幾分鐘時間冷靜想想,陳岩這號兒人是個貪污的料嗎?貪污行當是高級腦力運作,是一種“圍棋”思維……你約陳岩、小雷去看一件瓷器、一幅老畫兒或其他文物,他們用感覺就能辨證。聞一聞、摸一摸、彈一彈,了然透澈。兩口子一生泡在這裡頭,樂於其中,哪有空去玩一種邏輯性很強的貪污遊戲?
對手不這麼想。三個人3月3日下午3點鐘到三里河找我外調來了。
“黃老,陳岩跟你要過畫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
“大概陳岩覺得我畫得不怎麼樣,他不喜歡,沒有開口向我要過,若要,我當然會送他——噯!我想問問,你們三位有朝一日我和你們三位混熟了,我送畫兒給你們三位,這算犯法嗎?”
“黃老知不知道?陳岩和哪些畫家有來往?”
“當然知道。不告訴你們!”
“黃老,這樣的態度是要負責的啰!”
“你不要‘的啰、的啰’的,你們現在是在我家裏,我敬你們三位一人一杯茶,坐得舒舒服服來研究如何開涮我的朋友。聽説你們三位沒有一個是搞文物的,你們知不知道黨和人民培養一個文物專家要花多少心血?限制人身自由,先射箭後畫靶。想想看,陳岩這號兒人像不像個貪污犯,你們還不明白?”
“我們重材料,看證據,不重感覺……”
“説是這麼説,要真有證據,怎麼連我都找呢?我告訴你們,我還真害怕陳岩成了貪污犯。我很怕,他是個很有眼力的文物專家,年輕,要成了貪污犯就可惜了、浪費了!”
“所以嘛!要認識前途嘛!黨的政策是寬大的嘛!”
“你這是對我講政策啊!我告訴你們,黨的政策是不準陷害,不準忌才!哪一個搞歪門邪道,遲早不得好死!你們也別惹我,再上我的門,我揍扁你……走吧!”
過不久陳岩沒事兒了,轟轟烈烈的大動靜兒,居然一點兒事兒也沒有了!一小筆帳單發票夾在抽屜縫裏,抽出抽進都沒發現,後來另外的夥計偶然發現了,一核對,分毫不差。其餘的“大”問題,狗屁!就希望陳岩倒下去,他們上來,沒有成功。
陳岩這人一輩子在忙,就像一個人握著自家鋤頭在別人的地裏猛鋤猛挖。
不計較報酬,只計較開不開心。
幫助一個年輕畫家的發展,雖未必臥薪嘗膽,實際上也費了鞠躬盡瘁的心力,另一個朋友博物館的建立,將近10年時間投身在快樂裏。萬荷堂,小柳、陳岩和王存孝從平地奠基就忙在那裏。我去香港,陳岩在北京要我畫一套宋式傢具格式給他。“20天以內放在大堂內。”
我不信,我也有意問他:“真行?”
他領我去看存放在老丁地頭的雞翅木原料,説:“一句話!”
20天到了,我心裏想,立下了軍令狀,陳岩會逃到內蒙古或西藏去!想起草船借箭的故事,我心裏好笑。
走進大堂,兩套雞翅木桌椅,一扇巨型屏風赫然在目,陳岩站在那裏一聲不響。你看,該吹牛的時候他又不吹了。
王世襄有次進萬荷堂,瞥了雞翅木桌椅一眼説:“劉松年!”
陳岩聽了很得意,他明白王世襄所指的劉松年是什麼意思。
陳岩畫畫兒,不怎麼樣,他自己也明白不怎麼樣,但是真正很怎麼樣的文物鑒定他又放在一邊。讀的書,腦子裏記的東西,眼睛練出來的本事,一種稀有的感覺,一種難得的文物經歷,像我們湘西人講的話:手裏捏得不算寶,沉香當做爛柴燒……
一個對自己事業懶散,對朋友情感積極,渾身本領的人,怕只有漢魏六朝才有,不幸的是,陳岩晚生了兩千年。今天,欣賞這味道的人也不多了。
説起陳岩,朋友們都透徹地明白他,一個人活到60歲,天真得像個5歲娃娃,滿嘴的科學數據,天文地理無一不侃,後來認起真來,搞起科研投資,發明一種生化補藥,送了一包給我開水吞服。同樣的液體開溶于500倍水中,噴射木葉之上,能出現驚人的長勢。我把這神液試噴在鳳凰玉氏山房園中野芋葉上,果然每張葉片有半張雙人床那麼大,個個見了都覺神奇。別的植物上效果平平。生化補藥我則是戰戰兢兢,吃過幾粒,老實説,我是為朋友兩肋插刀才這麼幹的,既不見好也不見災,中止了。
有一年在萬荷堂,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麼毛病引起陳岩的興趣要給我“拔火罐”。大家圍成一圈,幫我露出寬闊的背脊,取來小兒拳頭大的七八個玻璃杯,一個個點著明火朝我背脊上按。
10分鐘過去了,20分鐘過去了,30分鐘過去了,我覺得背上有些很不正常的反應,就問:“喂!喂!行了吧?到底要多久?杯子好像陷進肉裏了……”
以陳岩為首的幾個人登時慌張起來,申明“拔火罐”,這檔子事兒從來沒有搞過,眼前把杯子從背上取下來,似乎是件很困難的事兒。據説既在流血還在流膿。
我馬上想起可能要成為“馬德堡”半球物理實驗的犧牲品。幸好七八個玻璃杯都取下來了,幾年後陳岩提起這件事情還看得出他戰慄的情緒,還誇獎我當時如何的臨危不懼。
最近,陳岩帶來一位牙齒神醫給我和永厚二弟拔牙的神奇經歷,這裡就不贅述了。
我的這位比我年輕20歲的朋友要出書了,他的見識和經歷再寫10倍於此的書也不嫌多,有的是用不完的材料。不過,我總覺得任他寫別人寫得如何有趣有價值,在朋友的眼光中,都沒有陳岩他本人有趣和有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