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在評價蘇東坡時説:“鮮明的個性永遠是一個謎”,我認為這句話移用在俄羅斯畫家弗魯貝爾的身上可能更加貼切。
弗魯貝爾是受業于巡迴畫派,然而又是迥異於巡迴畫派的一位畫家,他的個人風格非常鮮明,在俄羅斯畫壇別具特色。他雖然是現實主義大師契斯恰科夫的學生,但卻具有他的老師所沒有的浪漫主義和裝飾性風格。他是一個多面手:有過為教堂創作壁畫的經歷,也搞過舞臺美術,搞過建築裝飾,從事過工藝美術和插圖,轉益多師成就了他的非凡才能。他的畫與任何畫家的畫都不相同,而且具有一種病態的憂鬱和哀傷。他的畫作中充滿了古怪魔鬼般的形象,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
在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畫廊裏,專門為弗魯貝爾設有一個展室,裏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並排陳列著的四幅巨畫,畫的尺寸、比例和外形都十分特別,呈窄長條形,頂部則為圓穹狀,顯然那是他為某個教堂而畫的窗龕壁畫。展廳四週,他的代表作《坐著的天魔》、《天鵝公主》、《入夜》和《西班牙》等都赫然在列。弗魯貝爾在他的這些作品中表現出了一種非凡的感覺和才能,用一種神話般的色彩和造型完成了夢境般的傑作。漫步在弗魯貝爾富於創造力的畫作中間,會感受到一種強烈而濃郁的神秘氣息,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畫全是神話題材所致,更是因為他畫中的形象和色彩都與這些神話題材十分諧調,十分匹配。這是一種“真正的神話色彩”。
天魔是弗魯貝爾終生心醉的創作題材,也是他傾一生之力而不斷為之的題材。天魔這個藝術形象本屬虛構,是出於俄羅斯文學大師萊蒙托夫的詩作《天魔》。詩作中的天魔原本是個天使,由於他的傲慢和反抗上帝,被天國貶為魔鬼,從此它便專與天國為敵,它高傲而冷血,孤獨而寂寞。弗魯貝爾在參加紀念萊蒙托夫逝世50週年活動時,為詩中所創造的這個形象所激動,覺得這正是自己內心情緒的一個具體化形象,他以此為據而創作了一組水彩插圖,有《會見》、《達瑪拉的舞蹈》、《棺材中的達瑪拉》、《天魔的肖像》和《天魔在修道院》等,裏面充滿了悲觀、陰鬱、恐怖與怪誕的形象,令人看後激蕩不安,甚至能産生恐懼感,這套作品是萊蒙托夫所有文學作品中最成功的插圖。從此,天魔成為弗魯貝爾的藝術代言人,成為他個人的藝術標誌,他的後半生就不斷在畫著這個天魔的各種變體,不斷借這個形象來抒發自己苦悶的胸懷。他甚至親手雕塑了一尊天魔的頭像,準備送去參加萊蒙托夫紀念碑的徵選。
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裏,弗魯貝爾一直在畫著他心中的天魔,天魔的形象也從一開始的《坐著的天魔》、《天魔的肖像》延續到《飛翔的天魔》直到最後的《被翻倒的天魔》,天魔一變而再變,從一位強壯的年輕男子到最後成為一個從天上墜地、身首分離、翅膀散亂的形體,畫面上滿是陰暗、沉悶、壓抑、灰冷的色調。天魔悲劇性的毀滅表現了弗魯貝爾內心極度的痛苦和仇恨,他的這幅天魔的畫被送到彼得堡去參加“藝術世界”展覽時獲得了社會上極大的驚異和震動,但他的妻子對此非常理解,説:“他的天魔不是一般的,不是萊蒙托夫的,而像是當代尼采學説的信徒。”
輝煌一時的俄羅斯巡迴畫派到了弗魯貝爾時期,已經是“開到荼糜花事了”,作為新近思想熏陶下的年輕一代,弗魯貝爾已經不滿足巡迴畫派的成就,而移情別戀到了“藝術世界”這一新的藝術流派上去,對西歐的現代藝術有了更多的關注,同時也接受了當時影響力非常大的尼采哲學。他既對沙俄統治下的俄羅斯的現狀非常失望和憤懣,但也不想直接介入對舊世界的鬥爭;他對現實不滿,但又別無良策,因此非常苦悶和徬徨。他只想憑藉自己在藝術形式上的革新來表明自己的態度,想埋頭到純藝術中去,用藝術來拯救這個社會。弗魯貝爾早期的藝術創作活動開始於一個偶然的機會,當時正在讀大四的他被邀到烏克蘭的基輔,從事一座中世紀教堂的修復工作,弗魯貝爾利用這個機會畫了大量的壁畫,從而奠定了他作為一個壁畫家的藝術基礎,在他的秉賦中注入了畫巨幅畫、畫神話、富於裝飾性的基因。另一方面,教堂的壁畫所特有的那種神秘莊嚴、苦難壓抑的情緒也影響了他日後的創作。以後,弗魯貝爾又進入了以馬蒙托夫為中心的藝術集團,在他創立的藝術劇院裏繪製舞臺布景、設計道具,甚至還在陶器工場裏燒制陶器、繪製陶器,從事建築設計,也畫過插圖和裝飾壁畫等,在各個方面都表現出了非凡的天才,但他在百忙之暇還是醉心於畫油畫,創作他心中的天魔系列。
弗魯貝爾是個病態的天才,他的出生雖然不算貧寒,但從小跟著在軍隊服役的父親四處駐守,也算是顛沛流離、閱盡人間春色了,從而磨煉了一顆躍動的心。他沉迷于繪畫,很早就顯示了天才,但卻常常是不修邊幅,囊中羞澀,一副具有羅曼蒂克神經質的藝術家的模樣。唯有在藝術中才能使他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他那病態的天才也通過這些浪漫而瑰麗的畫作展現出來。孤獨而鬱悶的弗魯貝爾痛苦一生,與世無交,只能在他的畫作裏發泄和解脫,他無法獲得世人的理解,只能借助藝術來表現。當時俄羅斯國內的音樂界正崛起了一個“強力集團”,以創作俄羅斯民族風格的音樂為己任。弗魯貝爾的妻子是一位著名的歌劇演員,弗魯貝爾則是歌劇的美術設計,他們與集團的作曲家李姆斯基·柯薩科夫、穆索爾斯基和鮑羅丁等人志趣相投,都有過非常密切而友好的合作。
然而,這對金玉之合的夫婦卻在46歲的時候遭遇了他們人生的最大不幸:他們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兒子,但是個兔唇。這件事對生性敏感的弗魯貝爾打擊太大了。更不幸的是這個兒子不久後又因患病而死去,這更是給了弗魯貝爾以致命的摧毀,他那原本脆弱的心靈再也承受不住,終於一病而不起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但弗魯貝爾仍然戀著繪畫,在病稍好些時就作畫,病重就停下,還是堅持畫出了一些相當好的作品。直到最後,弗魯貝爾的雙目失明瞭,再也無法作畫,4年後,在極度的痛苦中,他以54歲的年紀鬱病而死,令人萬分惋惜。
弗魯貝爾不是俄羅斯最偉大的畫家,也不是最優秀的畫家,但他卻是一位風格獨具的畫家,一個個性強烈的畫家,一如中國的阮籍和嵇康,一如荷蘭的梵·高,他以一種病態的情緒注入到藝術中去,從而使他的畫具有了一種特異的主觀色彩,如夢亦如幻,如電光石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