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你能夠把事情辦好了,人們對你的要求就會提高,他們不但要求你好,還要求你好得別致。你的老師把“那一種好”貢獻出來了,同時也就霸佔了。於是,你不得不尋找“另一種好”,這也就是所謂“風格”。為了這個風格你可以故意設計,可以搞怪,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背離了從老師那裏學到的方法。最極端的情形是,你甚至可能重新定義什麼算是“好”。更經常的情況是,你所要創造的暫新的“好”和你原來認定的“好”之間,其實是不自覺或自覺地有一種遞進關係的。
這幾個階段簡單明瞭,順理成章。就因為當代藝術理論過分依賴“個性”的概念,才搞得亂七八糟。恨不得剛學説話的孩子就開始玩個性,恨不得事情還做不好就追求風格。為了個性還願意犧牲品質。醜八怪都比較容易畫漫畫,帥哥美女就沒那麼容易漫畫化了。有特徵沒品質的東西,日常生活中我們稱之為“畸形”。畸形本是一種不幸,更不幸的是人們有時就是喜歡圍觀畸形,於是就有人故意兜售畸形。
學生像老師和不像老師,都是為了文明的發展。
一開始就要求學生不像老師,等於要學生放著靠譜的經驗不學,從頭開始摸索。這個邏輯推論到極致,每個人都不去使用前一代人的探索結果,那麼人類至今還是原始人。因為鑽木取火是上一代人找到的辦法,有個性的我就堅決不能用火這種想法太可怕了。幸好我們的祖先沒有受到個性觀念的玷污。文明來自積累。來自通過學習和模倣把此前的文明成果化作基礎。學生能夠和老師相像,就有機會站在老師的基礎上進一步往前探索。在這個意義上,像一個老師其實是加入一種傳統。而加入一種傳統,成為這個傳統中新的參與者,其實是站到了一條道路的終點,也就是站到了一條起跑線上。
因此,最終不能像老師,也還是為了文明的進步。在那條起跑線上,你得往前走一點,能跑幾步就跑幾步。因為你和老師有所不同了,你的文明才變得豐富。你這樣的人多了,你的文明才能找到出路。但這是你的出發點,你真沒必要,也不可能故意放棄所有的積累。你走出的那幾步,其實是一個樹上新的一個枝杈。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説,文化高峰的出現總是一種叢生現象,一種文化成果的營建,一般來説總是漸漸積累出一定數量一定高度,才出現最美好的景致。我們回看藝術史,偉大的大師確實是叢生的。一種風格的成熟和完善,並不是在一個人或者一代人手中能夠完成的。總是一個學派,一個趣味和理念的共同體不斷添磚加瓦,最終構築成高峰巨廈。古希臘的雕塑、唐朝的書法和詩歌、宋元山水畫、文藝復興義大利和尼德蘭的油畫、德國古典音樂和哲學,莫不如此。而刻意追求個性搞怪的解構主義階段,每每出現在文化高峰過後的末法時代。
被個性的觀念誤導,那才是大樹之下的小草。沿著一個文化共同體的目標發展,大樹之上長出了更大的樹。
所以我們不要被當代藝術騙了,不要被個人主義騙了。一代代師生,其實是一種文化的接力。我們要積極地學老師,先學像學透,學到老師的成就變得了無新意,然後大膽地用老師的研究成功,努力地超越老師,別開生面。我們要通過自己的老師,把他當作藝術史來學習,然後從更廣闊的藝術史中重新書寫自己的耳語的藝術史,用我們的發現來回饋給老師,把他變成同學,使他獲得新的參照—-如果他還活著。科技史從來都把積累基礎上的創新視為理所當然,而不依賴個性。藝術史要向科技史學習。
那才是美好的師生關係:同師為朋,同志為友,他們是朋友,是一個共同體,他們是一支不斷絕的接力隊伍。他們傳承有序,形成學派。每一代都積澱下新的經驗交給後來者,並佔據了一個方位,逼著後來者往前走往外走,使這個傳統日漸豐富博大。最偉大的大師,更高的成就,一定不是你的老師,也不是你,而是你的學生。但他們的成就,也就是你的成就。你必定因為他們而獲得榮耀,而不死。這裡沒有背叛和殺父,只有繼承和推進。
其實,這就是整個人類的歷史。而當代藝術,不會成為人類歷史中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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