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美國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魯日市和明尼蘇達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兩地先後發生了白人警察槍殺兩名黑人平民的事件,因為這兩起事件引發的各州黑人遊行示威活動,在德克薩斯州的達拉斯市發生了黑人狙擊手槍殺五名白人警察的惡性事件。幾個事關重大的白人和黑人之間警民衝突事件如此密集地在幾個不同地點發生,導致美國政治一時風雲突變,幾天來成為媒體討論的熱點,輿論熱度甚至幾乎超過了前一段時間佛羅裏達州奧蘭多市的惡性槍擊事件和總統大選。
作為曾經在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魯日市生活多年的中國留學生和現在從事比較政治教學與科研工作的教師,結合一些相當不成熟的個人觀察和思考來理解,筆者認為,近年來發生的幾起重要的美國警民衝突事件,確實從一個方面體現了美國社會長期以來久拖不決的種族問題與暴力執法的問題。但同時,這些警民衝突事件的背後,可能有一些更加深刻的,且平時較少為國內外媒體所報道的美國社會生活中逐漸發生著的重要變遷,了解這些相關情況,可能對我們進一步理解美國社會,理解美國當前的種族政治與社會衝突問題,産生一些小小的幫助。
第一,近年來發生的一些美國不同種族之間的警民衝突,除了反映出當代美國社會的種族問題與族群政治問題,同時更體現了美國社會中社會資本的不斷衰落,以及人與人之間信任紐帶的不斷弱化。近日發生的巴吞魯日市與明尼阿波利斯市白人警官對並未使用槍支的黑人平民男子射殺的執法記錄儀和手機拍攝視頻顯示,警官對執法對象的開槍射擊,不僅很難説是被迫進行的自我防衛,甚至是一種帶有預警性質的襲擊行為。進一步的調查取證將暴露更多的執法過程中的細節,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面對作為黑人的執法對象時,白人警官首先感受到了相當巨大的壓力和十分強烈的不安全感。在巴吞魯日槍擊案的事發現場,夜晚黑人區的便利店前,確實屬於刑事案件高發的典型場所,而筆者在當地生活了多年,總是不斷有很多同學朋友提醒,儘量少到某些特定的街區,即使迫不得已經過那裏,也盡可能不做任何停留。並不是因為那些街區屬於低收入的黑人聚居區就變得格外凶險和犯罪率高居不下,恰恰是因為這些街區犯罪率高、治安差,所以只有低收入和無業的黑人居民才因為沒有別的選擇而不得不繼續居住在此地。今年早些時候發生的美國華裔警官梁彼得槍擊與他同歲的黑人Gurley一案中,上崗僅18個月的梁彼得,因為在一處犯罪率很高的地區執行任務,因此對當時的情形産生了誤判而開槍射殺了對方。平素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交往越來越稀少,社區和居民共同體的概念在人們心中越來越淡薄,從以往遠親不如近鄰的密切聯繫到現在以鄰為壑的關門閉戶的生活方式,都是大多數美國中低收入的城市社區走向衰落的原因。而經濟形勢的嚴峻,失業人口的增加,社會矛盾的突出,犯罪活動的頻仍,增強了警察在執法時本能具有的強烈的戒備心理,在一個不安全的社區遇到不服從的黑人嫌疑人,警民衝突可謂一觸即發。密蘇裏州黑人青年布朗遭警察槍殺一案終審結束之後,開槍的白人警察(當時已辭職、後被判無罪釋放)曾經在電視採訪中十分嚴肅地回答到,如果當時的情境再現,他仍然會選擇開槍,因為他一貫接受的訓練就是如此,首先必須制服嫌疑人以避免其進一步的犯罪行為。
第二,在美國政治的發展史上,對國家的認同,早于對種族乃至民族的認同,對民主問題的解決,早于對平等問題的解決,警民衝突所反映出來的種族問題,是政治問題的一個表現,不僅不會就此解決,反而會在今後不斷出現。而較合理的處理辦法,只能是在不同的利益群體之間,而不是在不同的種族之間,反覆地進行妥協與利益的再平衡,以實現暫時的息事寧人。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多次發生的涉及白人與黑人,或者黑人與別的種族的美國警察之間的警民衝突發生時,身為非洲裔族群的奧巴馬總統,雖然屢屢發表嚴正聲明,但是態度並非最強硬的,而措辭也並非最嚴厲的。反而是幾年前的牛頓市小學槍擊案(死者多為白人小學生)和最近的奧蘭多同性戀俱樂部槍擊案(死者多為拉丁裔青年)中,奧巴馬總統不僅在最短時間內發表了措辭極為嚴厲的對濫用暴力和槍支的譴責,對國會儘早通過武器限購法案的強烈敦促,並且一旦安排好別的國務事宜,就在第一時間趕赴案發現場,參加到當地居民自發舉辦的哀悼活動之中。應該説,這並非是奧巴馬總統對自己種族的一種“不忠”或者不作為的行為,而是美國政治的根本制度和發展歷程決定了,美國人很早就解決了政體設置的問題,解決了政府運作的程式問題,解決了聯邦與地方關係的問題,但是很晚才開始處理白人與白人之外的種族的關係問題,大量移民融入美國社會的問題,是否容許非基督教宗教信仰等等的問題。而解決這些後來的新問題的一個基本的共識就是,盡可能不要在任何程度上觸動美國的建國之父們引以為傲的精英政治的制度設計和民主政體運作的基本程式。奧巴馬總統是美國民主黨政治家,並非黑人運動的民權領袖,因此,他對類似的不同種族之間的警民衝突問題的態度和解決建議只能是政治家式的,只能是精英式的,不可能大談特談種族平等,核心的取向是實現更多的和解與達成共識,以妥協與再平衡的方式巧妙地處理這些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加深的政治與社會危機。最近,美國新聞網站VOX發表署名評論文章指出,如果當年美國獨立運動和美國革命沒有發生,美國晚一點兒從英國的殖民統治中獨立出去的話,那麼美國內戰將不會發生,美國南方蓄奴制度將會隨著英國國內對蓄奴制度的廢除而自然而然地走向消亡,美國持續了幾個世紀的種族問題將得到更好的解決。這無疑是一篇十分大膽的政論文章,但是它也揭示了美國政治制度的起源在於解決建國問題,而拖延乃至忽視了以後給美國社會帶來極為深遠影響的民族與種族問題。警民衝突問題是這整個問題的冰山一角,固然引發討論,但是不可能單靠解決這一問題來替代對更大問題的解決。比如家庭暴力問題,無疑是直接和尖銳的,但是更深刻的成因恐怕是男女平等問題。
最後,筆者想以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證實這一問題的複雜。我在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魯日市留學的時候,有一次深夜開車送一位朋友回家。朋友到家之後,我獨自開車返回自己的公寓。半路上,當我慢速經過一條僻靜的小路時,被停靠在路邊的一輛巡邏警車旁等候的警官攔住了。這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男警官,幾乎是憤怒地要我搖下車窗玻璃,然後對著我喊叫説:我已經三次警告過你了,不要從這條路上經過!當時,我在驚愕之餘,相當小心地回答道,我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見過警官先生,而且過去一個月之內絕對沒有走過這條道路。然後黑人警官緊盯著我看了看,又十分暴怒地説:就是你!就是你!我每天看你從這裡經過,你敢抵賴!這次你跟我走一趟吧!最後在我努力辯解之下,我把駕照拿出來給他。然後他返回警車上呼叫總臺,查對我的駕駛記錄。我在自己的車上聽得很清楚,總臺接線員給出的答覆是,這張駕照沒有任何特殊記錄。然後,這名黑人警官走到我跟前,把駕照還給我,但是這次聲音壓低了些,説到:下次別讓我撞見你!説起來,這並非是一次衝突,但是這以後我明白了:在警察面前,我是平民。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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