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中華文明轉型的意義就在於它提供了一種世界各國文化交流和社會交往的範式,這種範式同樣可以應用於世界秩序的構建上。我們並不像美國等西方國家在世界他國利用或隱或顯的方式推行西方文化價值。在我們看來,重要的不是輸出具體的文化內容,而是要與世界各文明一道,打造一套各個文明之間交流、溝通、和諧共生的實踐範式。
【摘要】中華文明轉型的意義就在於它提供了一種世界各國文化交流和社會交往的範式,這種範式同樣可以應用於世界秩序的構建上。我們並不像美國等西方國家在世界他國利用或隱或顯的方式推行西方文化價值。在我們看來,重要的不是輸出具體的文化內容,而是要與世界各文明一道,打造一套各個文明之間交流、溝通、和諧共生的實踐範式。
【關鍵詞】文明轉型 衝突 融合 世界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G633.53 【文獻標識碼】A
中華文明呈現波浪形或螺旋形的發展,經歷多次衰落後又通過自我創新走向了多次輝煌
美國學者費正清曾提出文明的“衝擊-反應論” ,他認為中華文明在經歷了上千年的穩定發展後,在19世紀遭遇到了西方文明極大的衝擊。中華文明在西方文明充滿活力的、強大的攻勢下全面潰敗,無論是政治、宗教、社會、文化都面臨著解體與重構。這時西方成為了中國學習和模倣的對象,中國處於被動反應的位置,不得不在西方的衝擊下去追隨西方的腳步,開啟現代化的道路。在費正清看來,中國文化是一種內向型的大陸文化,而西方文化則是一種開放型的海洋文化,大陸文化漸趨保守、衰落,而海洋文化充滿生機、活力。
如果我們把歷史的跨度放在鴉片戰爭至新中國成立之前,似乎費正清的“衝擊-反應論”正是對這一段落後挨打的歷史的最貼近的解釋。但是,如果我們放眼現代和未來,甚至放眼中華文明發展的整個歷史過程,則未必如此。費正清和很多西方學者的論斷是基於經典進化論的線性邏輯基礎之上,他們幾乎都認為社會的發展是一種自然的、單向式的線性發展過程,正如任何生命都存在生命週期一樣,文明的發展也同樣如此,總是經歷了形成期、成長期、成熟期、衰亡期,就像佛教所説任何事物都要經歷“生、住、異、滅”四個階段一樣。不可否認,這種“生命週期論”有一定的道理,我們不妨假設它在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但是不同事物的生命週期是完全不一樣的,就算同一類事物的生命週期也可能不一樣。一種商品或一個人的生命週期在有限的時長內顯而易見,但一種文化的生命週期就超出了一個人所能觀察的範圍。有些文明或文化在歷史中徹底消失了,我們大可以通過回溯歷史的方式發現它“生、住、異、滅”的規律,但另一些文明或文化卻一直延續,我們很難把握它將來的走勢。
事實上,並沒有完全的證據能夠證明文明或文化的發展在整體過程中一定經歷生命週期的四個階段。倒是我們能夠看到很多文明呈現波浪形或螺旋形的發展。在某一個歷史階段,它可能由繁榮轉向衰落,但是通過改革或創新之後,在另一歷史階段它又很快涅槃重生,由衰落轉向繁榮。文明和文化最大的特性莫過於它可以通過內部或外部的創新來延長壽命,通過文明的轉型來重新激發活力,正如一個人可以通過醫療保健延長壽命一樣。自然,文化的延續比起人的壽命的延續來説更有可塑性。據此,沒有任何理由認為近代以來中華文明遭遇到的危機代表著華夏文明的整體衰落,這只能説明這種衰落和以前中華文化所經歷的衰頹一樣只是文化發展波浪中的某一段,甚至我們沒有理由斷定沒落或衰亡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宿命。
我們並不打算否認中華文明在近代以來的那一段衰落的歷史,但這絕不是那個最終衰落的階段,而只是中華文明發展史上的一段插曲、一個我們不可忘記的歷史階段而已。事實證明,隨後的中華文明又經歷了新的轉型。如果我們追溯中華文明的歷史,就能發現衰落和繁榮都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中華文明的發展幾起幾落,經歷多次衰落後又通過自我的創新走向了多次的輝煌。
中華文明三次大的轉型改變了文明發展的方向,賦予了文明發展新的可能性
在歷史上,中華文明至少經過了三次大的轉型,這些轉型都改變了文明發展的方向,賦予了文明發展新的可能性。第一次大轉型是秦滅六國之後,隨著中央集權專制的建立,文化由多元的諸子百家爭鳴走向文化的大一統,尤其是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之後,中國文化基本上奠定了由具有實用主義傾向的儒家思想為統治思想的文化模式。自西漢末年,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開始與中國儒家、道家融合,它由初期的星星之火迅速燎原至隋唐時期文化融合的高潮,儒釋道文化最終成為了中華文明的基本形態,這是中華文明的第二次大轉型。中華文明的第三次大轉型是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思想和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由中國共産黨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西方市場經濟與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融合,用哲學家方克立的話來説,就是“馬魂、中體、西用”的綜合創新。
在這三次大轉型期間,中華文明還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比如少數民族文化、其他外來宗教文化等,它們共同形塑著中華文化的軌跡,也讓中華文明變得更具包容性、更具活力。可以説每一次文化轉型都改變了不同文化內部的生態,那些本來趨於停滯或沒落的文化在融入新的因素後又重新煥發出生命力。例如,儒家在吸收了佛教思想後創造出宋明時期的理學和心學,從而使得儒傢具有了新的向度,這是學者們公認的事實。觀察中國的三次縱深的文明轉型,不難看出,後兩次的文明轉型都有外來文化的介入,而且這些外來文化在轉型的前期都對傳統文化構成了不小的衝擊和挑戰,但是最後這些外來文化都被中國化了,並最終構成了中華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儒釋道的文明轉型中,佛教作為外來文化在剛剛傳入中國後,不可避免地與本土文化産生了激烈衝突,甚至一度被人們懷疑它可能威脅儒家和道家文化的生存,但融合自始至終是那個時代不可逆轉的大勢。在這種融合過程中,溝通、交流、對話是主旋律,衝突是不可避免的次現象,佛教的中國化(例如禪宗、天臺宗等就是佛教中國化的典型表現)讓它更適應了中國政治和社會的需要,儒家和道家也從佛教那裏獲得滋養,在保持自身主體性的同時吸收了新鮮血液,變得更具活力。
同樣在近代以來,儘管西方思想對中華傳統文化産生了強烈的衝擊,但在中國共産黨領導下,西方市場經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被借用過來,而是被改造成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思想;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外來的思想也經歷了中國化的歷程。所以,我們不妨兩相對照,近代西方文化對中華文化的衝擊一如當日印度佛教對儒道文化的衝擊,而不同文化之間的反應固然存在差異,但都基本遵循了外來文化中國化以及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相互包容、對話、溝通、融合的過程,而且這些不同的文化在融合之後並不是淩亂地重疊在一起,而是有條不紊地分屬於不同的功能分區。古代形成了“以儒治世、以佛修心、以道修身”的文化分區;而近代以來,我們形成了馬克思主義主要在政治領域,西方市場思想主要在經濟領域,中國傳統文化主要在生活領域發揮各自功能的文化格局。如果我們換一種思考的視角,就不難發現費正清等西方學者主要是站在兩種不同性質的文化衝突角度來看待近代以來的文化衝突,他們立於“文化中心論”的視角,這樣中華文化的衰落在他們看來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宿命。相反,正確的視角應該是從文化發展的角度來看待中西文化。西方文化儘管在鴉片戰爭以來對中國傳統文化構成了巨大衝擊,表面看上去這是兩種文化的對決(很多西方學者,如亨廷頓就是這樣看),但是從大歷史角度來看,這卻是中華文明融合西方文明的又一次轉型,正如當日中國本土文化融合佛教文化的文明轉型一樣。
費正清那種切割歷史的片面觀點在亨廷頓那兒也有體現,在亨廷頓及其很多東方主義學者看來,不同文化是不同性質的、封閉的體系,文化由於價值、觀念、信仰的不同,導致它們之間的衝突在所難免,似乎文化衝突是跨文化傳播的本性一樣 。亨廷頓等人的問題就在於他們過於看重不同文化的異質性和純粹性,而忽視了融合也同樣是文化的另一種可能性。衝突和融合都是文化交流的兩種方向,有些文化在某些特定的歷史時期固然以衝突為主,但是還有一些文化在某一歷史時期卻可能以融合為主。華夏文明最大的特點就是融合、創新,它能包容不同的文化並使之匯聚為一體,這種包容不是簡單地混合,而是把不同的文化以不同的時空和功能分區有機地串聯起來,形成一種互補的文化結構。此外,中華文化的創新也是極具特色的。在前期,中華文化以內源性的自我創新為主,而之後則以外源性的創新為主。不過,內源性與外源性創新在文化發展過程中不可分割,它們總是同時進行的。其中,外源性創新更加注重吸收外來文化的新鮮血液,這種創新方式自儒釋道文化融合開始就成為了中華文化的一種主導型創新模式,也是華夏文明轉型的一種範式。古代儒、釋、道文化融合的文明轉型,近代以來以馬、中、西融合的文明轉型,都是通過吸收外來文化,通過外源性創新和內部自我創造的內源性創新結合進行文明的轉型。
中華文明日益開放,西方文明越來越保守和封閉;中華文明越發主動,西方文明反而越來越被動
反觀西方文明,似乎變得越來越保守和封閉。德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勾勒出西方文化的悲涼一幕,它認為西方文化雖然還活著,但其生命機制已經進入衰敗階段,走向了無可挽回的沒落。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指出西方社會是由政治、經濟、文化不同的軸心集團組成,它們依據各自不同的原則運作,這種互不協調的、封閉的運作機製造成了文化與社會其他部分的脫節,也造成了社會的斷裂。為了避免西方學者那種對文明發展的線性式判斷,我們姑且不論西方文化將來會不會走出衰落,也不論它將來是不是更加包容和開放,至少從目前階段來看,如果説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國文化在過去曾是一個大熔爐的話,那麼現在則有種種跡象表明它逐步走向緊縮、保守和內斂,美國的川普現象、歐洲議會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排斥等例子都説明西方文化日趨保守和內斂的特徵。
反倒是中國則日益開放,今天的中華文明是一個融合了多元文化的體系,在這種文明體系中不僅包含了東方的智慧,還包含西方的思想。或許正是這種包容才給予了那些反對中華文化的人諸多口實,他們從文化純正性的角度指出“當一種文化什麼都是的時候就什麼都不是了”。然而,文化的包容性和創新性自古就是中華文化的本性,一種明智的文明絕不會以“純正性的名義”原封不動地把外來文化拿過來,而是要把外來文化進行本土化之後方能為我所用,結合中國古代儒、釋、道文化融合和現代中、西、馬文化融合的經驗及效果都能證明這一點。當然,文化融合本身沒有問題,關鍵在於在融合的過程中要堅持文化的主體性,避免把融合變成他者化。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中國向世界聲明文化主體性的聲音就如洪鍾大呂,“中國夢”的提出、構建“命運共同體”的主張都是這強音中的音符。一時之間,似乎費正清的“衝擊-反應論”模式被顛倒了過來,中華文明越發主動,西方文明反而越來越被動了。
中華文明的轉型意義在於它提供了一種世界各國文化交流和社會交往的範式
隨著網際網路的到來,中華文明又將開啟新的文明轉型歷程。由於網際網路互聯互通的性質,世界各國人民的交流更加暢通方便,人民更加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文化完全打破了地緣的壁壘,進而逐漸打破金元(資本)的壟斷,網際網路已經成為不同文明之間的深層交流平臺。網際網路時代文明轉型的特徵主要表現為:第一,不同民族與國家之間的文化在點、線、面上可以展開更加深層而全方位的交流,文化的融合和創新變得更容易、更頻繁。第二,文明系統內部不同部分之間的壁壘,以及一個國家內部政治、經濟、文化等不同層面之間的壁壘必將一一打破。文化更容易進入其他層面,也更容易受其他層面影響。第三,文明轉型的方向終將回歸到人的自我發展與完善上來。在過去,文明轉型的驅動力是政治、商業或軍事力量,現今推動文化轉型的力量則主要是科技。但不管是哪種驅動力都應該以人為本,應避免政治、商業、技術過度擴展對人形成的囚籠困境。
最後,中華文明的轉型的意義就在於它提供了一種世界各國文化交流和社會交往的範式,這種範式同樣可以應用於世界秩序的構建上。我們並不像美國等西方國家在世界他國利用或隱或顯的方式推行西方文化價值,在我們看來,重要的不是輸出具體的文化內容,而是要與世界各文明一道,打造一套各個文明之間交流、溝通、和諧共生的實踐範式。這種範式告訴我們:世界各國都應該在堅持本國文化的主體性基礎之上積極與世界其他文化展開交流、對話,“文化之間應相互尊重、平等、開放和全方位深度互動、互學和互鑒,在保持和豐富主體性的同時,還要具有雜糅的特質和更豐富的主體間性”。既要避免文化種族主義,又要避免文化霸權主義,那種以安全的名義行文化封閉之實,或者以開放的名義推行文化的同一化的做法都不是文化交流的正確途徑。從中華文明轉型所蘊含的經歷來看,文明轉型的過程是一個既複雜又有趣的“加減乘除”齊頭並進的過程, 也是春蠶化蛹,生生不息的過程。從中國文明轉型的歷史經驗不難看出,不同民族之間應該堅持差異基礎上的對話,尋求文化之間的契合性和互補性,調和傳統與現代,取締中心與邊緣,融合自我與他者,形成一個全球跨文明的“溝通共同體”。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構建出包容、平等、和諧的世界安全、利益、命運、責任的共同體。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趙立敏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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