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中央提出,要大力加強智庫建設,形成“定位明晰、特色鮮明、規模適度、佈局合理的中國特色新型智庫體系”。高校智庫作為其中的重要一類,和其他類別智庫相比,具有怎樣的“共性中的個性”,應該且可能在哪些方面發揮突出作用?
林尚立:
高校智庫的定位,須放在整個國家智庫體系的大格局中分析。一個國家要發展壯大,要在全球競爭中贏得優勢,其戰略能力至關重要。智庫作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國家戰略能力的綜合體現。從現實層面看,智庫存在層次與功能的分級分類—有的智庫側重於提出具體的戰術性建議,有的則更側重於提出戰略性預測與建議。戰術層面解決的大多是國家治理當中“急、難、愁”的技術性問題,戰略層面未必像前者那樣具體,卻更加具有長遠眼光與全局意義。這兩類智庫都是國家發展所需要的。一時看來政府可能有很多急需解決的問題,但是,制定好的戰術首先要有戰略能力作為支撐,否則,戰術再好,可以贏一城一池,卻未必贏得了整個戰爭。所以,戰略層面跟戰術層面要相互結合。一般來説,有戰略能力的智庫越多,它對整個智庫的引領性就越強,戰術型智庫的品質也會越高。
高校智庫,應該更側重於提供針對重大問題的戰略性方案;高校智庫人才,應該是能夠把握事物根本、判定事物虛實、敏銳判斷社會變化趨勢的戰略科學家,在他的決策建議背後,首先要有深刻的、系統的理論能力和專業能力。換言之,高校智庫應該做國家前行航程中的瞭望者,登高望遠,指引航向。
記者:做出這樣的定位區分,是基於什麼原因?您怎麼看待智庫建設與大學學術研究、人才培養之間的關係?
這樣的定位,是從高校智庫建設的優勢與劣勢出發而得出的結論。
大學建設智庫,最突出的優勢就在於學科門類齊全、基礎研究力量雄厚,可以為智庫建設提供充分的人才支撐、有力的學科依託、豐厚的學術底蘊,能夠更好地把握相關領域的學術前沿動向。值得注意的是,優勢如果利用不好,也可能轉化為劣勢,尤其是長期的學科建設帶來的學術導向、重理論而輕實踐的傳統觀念。同時,與黨政部門智庫、社科院等相比,高校智庫的確存在與社會實際對接性不強、對政策體系與決策過程不夠熟悉等不足之處。加之大學受到體制約束,在隊伍上很難形成非常大的智庫兵團,在資金上很難像社會智庫那樣有充足的投入。
基於以上現實,大學智庫更應該注重發揮既有優勢,在此基礎上著力補足短板,使智庫團隊擁有紮實的理論基礎、廣闊的學術視野、敏銳的問題能力。只要具備了這些基礎條件,再借助逐漸成熟起來的與現實對接的機制,高校就可以釋放出戰略研究、服務現實的巨大潛力。
智庫建設與大學固有的學術研究、人才培養等職能不存在本質衝突,反而可以相互促進。從一定意義上看,智庫建設能夠作為高校內部改革的一個突破口,為高校提供轉型發展的有利契機。首先,智庫建設的問題導向、現實觀照,能夠促進學科交叉、融合整合,既有利於各個學科的成長,也有利於人才培養。其次,高校建設智庫有利於知識體系轉換,使寫在教材上的人文社科知識轉化為對社會的推進力量,推動學科知識體系創新。社會科學要真正發展必須跟著國家和社會走。最後,通過智庫建設,大學能夠更好地發揮國際化優勢,在全球舞臺上與其他文明進行對話,合作解決人類發展所面臨的共同問題,成為國家軟實力的支撐點和對外展示窗口。
記者:您也談到了智庫國際化的問題。高校在國際化方面有著突出優勢,而復旦智庫已經與海外高校合作,在世界範圍內建立了三個中國研究中心。高校智庫國際化有什麼重要意義?
首先,高校智庫國際化最直接的作用就是讓中國了解世界,也讓世界認識中國。今天,中國與世界各國之間的關係空前緊密,中國的發展更加需要對國際環境、各國情勢的正確研判。高校智庫如果不能充分了解世界,為國家發展出的主意是基於對世界的錯覺,那將是非常危險的。同時,今天越來越多的國外學者對中國充滿興趣,他們對中國的了解有助於破除偏見、合作共贏。所以,我們希望發揮智庫優勢,在民間外交的互動過程中既提高中國對世界的認識、對自我的認識,也增進國外學者對中國的認知。其次,從智庫建設的角度來看,我們有很多方面應向國外智庫學習,例如智庫的組織方式、運作方式、成果轉化方式,等等。實際上,世界一流智庫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而是在長期摸索中成長起來的,我們作為後來者,要想在比較短的時期內趕上世界先進水準,就必須走向國際,向國外成熟智庫學習。再次,從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來看,國際化進程不可或缺。人文社會科學是支撐智庫的主要力量,如果其學科研究和人才培養工作不能在國際平臺上展開,那麼中國的決策支撐能力就很難快速成長,很難培養出國際水準的思想家、戰略家、政策實踐家和社會行動家。應當看到,中國社會科學在良性發展三十多年後,已經進入必須轉變的階段,國際化進程有助於使其形成完善的體系,完成自我主體的建構。最後,從中國學術“走出去”的角度看,要在國際舞臺上牢牢把握話語權,就要首先形成對話、展開探討,還應該努力在國外平臺上主動設置議題、邀集國際學者討論中國問題。在這些方面,智庫大有可為。
記者:以上我們談的是認識方面的問題。要切實辦好大學智庫,走出一條富有中國特色的創新發展之路,需要觀念、體制、組織方式等方面的深刻革新。如何推動這一進程?
首要的一點是轉變觀念,引導高校的學科建設和國家的發展戰略緊密結合起來,引導學者們把理論研究跟戰略思考、政策設計結合起來。只有觀念轉變了,才能推動不同學科根據國家所面臨的重大問題進行整合。其次,一定要“打開門”,不僅在校內打開門,也要在校外打開門;不僅打開一層門,還要打開多層門。在校內,要在各個學科之間打開門,要向教授打開門,還要向具備一定能力的學生打開門。高層次的學生是相當重要的力量,既能夠支撐智庫的基本運作,也能為智庫的未來培養人才;在校外,不僅要向政府打開門,也要向社會打開門,要從政府獲取研究需求和相關數據,並充分利用社會研究機構等優勢力量做好研究。再次,要建立良好的體制機制。這種建立不一定要把舊的體制完全打破,也可以在過去的科研和人才培養體制中嵌入一個新的結構。例如,復旦大學成立了發展研究院,為各個院係服務,實現資源共用,聚智、聚人、聚問題。最後,要培養和匯聚各類人才。一要有穩定的戰略科學家,他們是研究的核心和領軍者;二要有高度專業化的學術組織經營團隊,即集學術能力、行政能力、服務能力於一身的複合型人才;三要聚集方方面面的專家和國際學者。這種聚集應該是流動性的聚集,像萬花筒一樣聚合而不沉澱。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智庫“大腦”的活躍和創新。
要特別強調的是,中國極其缺乏專業化的學術服務團隊。隨著“智庫時代”真正到來,這類人才會成為人才市場上很搶手的群體,只可惜現在我們沒有重視這批人存在的價值。實際上,這是高度專業化的一類人才。真正的一流智庫,必須擁有非常專業的學術服務團隊,把思想以及思想所形成的制度設計轉化成思想産品,把思想生産過程或戰略生産過程管理好、服務好,把智庫和社會、政府、不同學科間的關係經營好。有了他們之後,學者才能夠專心於核心研究,提升學術生産的速率與效益。因此,對這類人才的培養與重視應該提上議事日程。
記者:除了智庫自身的努力,政府及社會各界還應為智庫發展做些什麼?
首先,國家應該明確對智庫的需求,及時公開需要智庫提供服務的領域、需要智庫提供建議的問題,並提供相應的數據資料協助;其次,社會各界要營造幫助智庫發展的良好生態;最後,也是當前呼聲很高的一點:建立健全智庫成果評價激勵機制。
高校智庫在現行評價體制機制下遇到很大難題。按照傳統觀念,決策諮詢和政策建議不算成果,只有學術論文才可納入評價體系。實際上,哲學社會科學的發展應該包含兩個維度的目標—終極目標是服務人類長遠發展,現實目標是服務國家進步和百姓幸福。學者既應有科學的追求,又要有現實的使命。從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的提升來看,擁有一批為國家出謀劃策的專家隊伍是極其重要的,政府需要社會的知識體系來支撐它。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應該高度重視社會科學服務社會的使命,繼而改革現有“唯學術、唯論文”的評價機制。
我認為,評價智庫水準,應當看它服務政府的能力:它是否有成熟的服務機制,能否敏銳地提出問題、建構戰略,能否引導和回答社會問題;看它在社會和國際上的公信力、權威性如何。政府可以組織針對智庫的評審,評選出對政府決策有重大影響的政策建議,作為衡量智庫能力貢獻的重要依據。通過此類評審,也可積累豐富的戰略智慧,為國家發展提供更加厚重的智力儲備。
原標題:“做國家前行航程中的瞭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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