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智庫中國 > 領軍人物

鄭永年:如何管理亞太海洋爭端

發佈時間: 2014-12-10 09:16:07    來源: 聯合早報網    作者:    責任編輯: 張林

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教授、中國問題專家、曾任英國諾丁漢大學中國政策研究所教授和研究主任,著有《全球化與中國國家轉型》、《中國行為聯邦制》和《技術賦權》等著作,主要從事中國內部轉型及其外部關係研究

近年來,亞太地區的海洋爭端形勢變得越來越嚴峻。這種局面是美國、美國的盟友和中國三者之間互動的結果。簡單地説,美國方面就“重返亞洲”、“戰略再平衡”説得太過於高調;美國的亞太盟友則在利用此機會、追求自己的利益方面,過度使用了它們各自與美國的同盟關係;而中國的反應則過於激烈和過度。要解決亞太的海洋爭端,就是要處理這三者的關係,避免陷入惡性迴圈。對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做些客觀的分析。

第一,美國説得很高調,但在實際層面並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自從美國前國務卿希拉莉提出要重返亞洲,來平衡中國的崛起以來,美國在這方面一直處於非常高調的狀態,從總統到各主要官員都在強調這點,並且主題也很明確——平衡中國。實際上,美國“重返亞洲”並非毫無理由。亞太地區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的重心,這個地位在今後數十年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中國是第二大經濟體,日本第三,印度在崛起,東盟(亞細安)也在快速發展。世界經濟重心在那裏,一個國家的戰略也會走向那裏。在很多年裏,美國越來越像一個亞太國家。美國實際上在希拉莉宣佈重返亞洲之前,就已經開始把其戰略重心轉移到亞太地區。如果回溯歷史,不難發現,美國一直在亞太地區,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美國宣佈重返亞洲,但實際上又做了什麼呢?在實質層面,美國本身並沒有改變亞太的權力格局。就美國的能力來説,已經不如從前了。二戰之後,美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和外交都強大,是一個全方位的大國。但今天美國力量已今非昔比。儘管美國仍然是軍事大國,但其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美國向外推行民主制度,但效果並不好,在本區域也一樣。如果美國的重返是經濟上的,亞太地區的國家是歡迎的;但如果只是軍事上的,則對本區域並無益處,因為這很容易演變成美國和中國之間的軍事競爭。亞太國家,包括那些和中國存在著領土爭端的國家,都和中國發展出了非常緊密的經濟關係。中美關係好的時候,他們的生活很好過;但如果中美關係轉壞,他們就很難安寧了。如果要他們在中美之間作選擇,那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因此,一些國家一方面希望美國回來,但另一方面也不希望中美之間發生衝突。在這樣的情況下,美國也做不了什麼。

第二,在亞太海洋問題上,美國的盟友尤其是那些和中國存在海洋糾紛的國家的行為,也至為關鍵。這些大都是小國家,恐懼于中國的崛起。小國恐懼于大國,求助於本區域之外的大國來求得安全。一些國家覺得現在時間在中國這一邊,如果將來中國真正崛起了,他們的國際空間就會被壓縮。因此,他們要在中國還沒有真正崛起、而美國仍然強大時,利用美國來平衡中國。從這些國家的國家利益來看,這種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過一些國家的行為已經到了非理性的程度。

追求國家利益,把利益最大化,這是任何國家都會做的事情。不過,一些國家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相信有美國在背後支援他們。有美國和沒有美國,他們的對華政策是不一樣的。他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了美國的“盟友包袱”。聯盟戰略是美國維持世界霸權的有效方法;但同時也是美國的負擔。美國對同盟沒有其他的選擇,只有支援,而不管同盟做什麼。美國的同盟邏輯就是,“我盟友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但實際上則不然。我的盟友的敵人並不一定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朋友。美國的同盟邏輯迫使美國支援其盟友,即使這些盟友所做的事情,並不那麼符合美國的利益。

卸掉同盟的包袱

在同盟方面,美國失去了調整的機會。冷戰結束之後,美國已經沒有明顯的敵人。那個時候,美國可以調整同盟戰略。美國的同盟都是針對敵人的,即第三方。轉型是可能的,例如這種同盟可以轉型成為一個特定的問題,例如恐怖主義或者其他區域問題。美國不僅沒有調整,反而強化同盟。因此,美國到處尋找敵人。中國很顯然成為方便的“候選人”。今天,如果不能站在同盟這一邊,美國的國際信譽就會消失,從而導致美國更快的衰落。不調整同盟戰略的話,也同樣面臨挑戰,那就是,同盟的敵人是“誰”?是中國?如果美國失去中國,美國同樣也做不了世界的霸權。如果中美兩國之間形成冷戰,美國充其量只是半個地球的霸主。如何通過同盟的轉型而卸掉同盟的包袱,是美國今後面臨的一大挑戰。

對美國的同盟來説,同盟戰略也不見得符合長遠的國家利益。今天的地緣政治格局,是美國為首的西方地緣政治利益在亞洲擴張的結果。從長遠看,美國的相對衰落必然會影響到地緣政治秩序的重建。對中國的鄰居來説,和中國的關係必須建立在“你不可選擇你的鄰居”這個簡單的原則之上。小國要追求和保護自己的國家利益,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也需要顧及地緣政治的變遷。

第三,中國對美國和其盟友的過於激烈的回應,也在客觀層面加劇了亞太海洋局勢的複雜性。目前,世界的輿論不利於中國,因為中國本身缺少話語權。從一個中立的立場來看,中國的確大都是反應性的,並沒有主動挑起事端。例如在和日本的釣魚島之爭上,中國始終在回應日本的行為。日本方面這樣做或許有其內部原因,但很顯然日本在這樣做的時候,不能不顧及中國國內的反應。中國是一個崛起中的大國,沒有任何理由為了日本國內的原因而吞下這個苦果。

在南中國海問題上也一樣。南中國海的島礁之爭中國並不佔優勢。越南和菲律賓已經佔領了島礁的大多數。如果這些國家足夠現實,應當坐下來和中國談判。南中國海問題具有歷史性,但這些國家現在要用國際法來和中國談判。儘管表面上顯得很理性,實際上並不是,因為很難想像中國會輕易放棄其歷史權利。當然,相關國家也並非真的相信國際法能夠解決問題。一直在主張中國要遵守國際海洋法的美國,本身也並沒有批准和加入國際海洋法。實際上,相關國家所相信的是美國的能力,相信美國會一起來對付中國。對美國的盟友過度使用美國,中國也是很明白的。中國有時也會主動出擊,顯示其能力,而這也促使局勢的複雜化。

可以預見,亞太海洋爭端不會輕易消失。對所有相關國家來説,問題是如何管理?如果演變成國家之間的公開衝突,誰都會是輸家。但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一種有效的管理是可能實現的。

第一,相關國家要確定共同的利益。海洋安全是亞太區域的公共利益,關乎到每一個經濟體。人們經常恐懼于中國會破壞亞太海洋的穩定。但這種擔憂毫無理性。亞太海洋安全至於中國的重要性,遠遠超越其他所有國家。中國今天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貿易大國。在未來,貿易對中國的重要性只會強化。隨著中國建立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中國的貿易大國地位不會改變。貿易大國需要海洋安全。今天中國85%以上的海洋貿易要經過南中國海。説中國會威脅到南中國海的安全,沒有任何道理。再者,中國和亞太國家也已經形成了産業鏈,很多産品的零部件在亞洲各國生産,然後運送到中國,由中國組裝出口。亞太地區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經濟命運共同體。沒有國家會破壞海洋安全。當然,出於同樣的理由,中國也不用擔心有關國家會破壞亞太海洋安全。這種共同利益會促成亞太海洋集體安全的機制的確立。維護亞太海洋安全是所有相關國家的責任,尤其是中國和美國這樣的大國。

其次,作為本區域的大國,中國要承擔更多和更大的責任來控制爭端,維護海洋安全。中國已經把海洋航道安全和對一些島礁的主權爭議區分開來,提出“雙軌”方案,即把航道安全和主權問題分開來談。在早期,中國對南中國海只是一個籠統的概念。這種分離是很大的進步,表明中國承認海洋安全是區域內國家的共同事務。不過,在控制島礁爭端方面,中國還可以做得更多。例如,中國可以再進一步採用新形式的雙邊主義,即多邊主義之內的雙邊主義。中國應當照顧到“小國恐懼于大國”這天然的事實。可以在中國-東盟的多邊構架內,進行雙邊的島礁主權談判。再者,中國也可以以更大的努力,來推動南中國海共同行為準則。中國實際上可以要求東盟管理好其成員國,而不是指責中國。一個團結的同盟對中國有利。

其三,亞太區域中美的合作更為重要。可以預見,美國作為亞太國家的地位只會強化。中美關係不是一對簡單的雙邊關係,而是當今國際政治秩序的結構或者兩個柱子,缺一不可。哪一方出了問題,國際秩序就會倒塌下來。並且,從單純的雙邊關係來看,合作領域遠遠大於衝突的領域。一個簡單的事實是,中美之間並不存在任何直接的地緣政治衝突,很多所謂的地緣政治衝突,都發生在中國和美國的盟友之間。

亞太區域是一個開放的區域,地區事務不僅對這個區域的國家開放,也對其他國家開放。不過,中美兩國必須承擔更大的責任。這裡,中國一直所奉行的開放型區域主義值得重視。多年來,中國儘管也感受到了來自美國的壓力,但並沒有學美國去組成同盟。中國強調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夥伴關係,而非同盟關係。夥伴關係是為了解決共同面臨的問題,而同盟關係往往需要一個“敵人”。這要求美國能夠超越冷戰時代形成的傳統同盟戰略,改革同盟戰略,轉向針對大家共同面臨的問題和挑戰。

在全球化時代,各國有太多的共同挑戰了,例如極端伊斯蘭主義、各種形式的恐怖主義、氣候變化等等。只有合作,大家才能促進共同利益,大家都是贏家。如果走向衝突,大家都是受害者和輸家。

注: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所長。文章僅代表個人觀點。本文是作者在北京“2014年香山論壇上的演講。

評 論

聯合早報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