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一樣需要思想創新

發佈時間:2018-04-10 08:51:07  |  來源:人民日報  |  作者:岳雯  |  責任編輯:申罡

思想是文學批評的靈魂,是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火,也是文學批評賴以存續下去並誘使一代又一代傑出頭腦投身其中的理由


文學批評大概是最勇於自我革新的文類。一段時間以來,這一文類將革新重點放在“文體”上。批評家們熱衷於談論“文章之道”,試圖將文學批評從學術陣營拉到文學陣營中來。這固然反映了文學批評對於讀者日漸減少的焦慮——仿佛寫得好看一些,就能爭取更多的注意力,然而這也反映了文學批評超越時間限制、獲得永恒名聲的企望。因為,倘若沒有風格,批評斷然是不可能成為文學而只是文學的附屬品,因而無法戰勝時間。在我剛剛開始學習批評寫作的時候,就接受了諸如此類的教誨。如果還不能寫得好一點,就寫得漂亮一點吧。我嘆服於別林斯基的氣盛言宜,激動於桑塔格的銳利精緻,感佩于李健吾的才華橫溢。對於我來説,他們都顯示了“文章”的典範,展示了文學批評之美是多麼迷人。


時至今日,在漫長試筆和不斷試錯之後,我終於認識到,“寫得好”與“寫得漂亮”之間,還是有著不言自明的距離。倘若沒有深邃思想,所有“漂亮”都不過是虛妄。就好像好看的皮囊與有趣的靈魂並不一定永遠合體,如果讓我選擇,我肯定會選擇有趣的靈魂。無法想像,別林斯基、桑塔格、李健吾們只擅長遣詞造句,只提供空洞無物的“美文”,他們大約無法穿越時間和空間,投遞到我們的文學生活中來。是的,思想是文學批評的鹽,是靈魂,是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火,也是文學批評賴以存續下去並誘使一代又一代傑出頭腦投身其中的理由。


那麼,思想又是什麼呢?思想是對文學作為一門藝術的不斷重新定義與發現。身為一個文學批評家,他必須時刻警覺,同時代文學在技藝上有哪些精進,又有哪些新的開創,這一風格與傳統有怎樣的關係,對未來寫作又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個文學批評家所必有的意識,也是他必須要在文章和談話中反覆回答的問題。思想還包括認識生活的能力,辨別現實生活與文學世界的關聯與差別的能力以及將知識、情感與智慧結合在一起的能力。由是,文學批評擺脫對他人文本的依附地位,獲得了與他所評論的對象攜手前行的資格,共同在這廣袤的人世間探險,共同探究人類生活新的可能。


接下來需要追問的是,思想從何而來?思想需要廣博的知識,需要披荊斬棘認識生活的勇氣和能力,也需要理解言詞的智慧,特別是,它需要理論視野。一度,艱澀理論讓文學批評的讀者望而生畏,於是,一些批評家將理論視為批評的敵人,認為龐雜的中外文藝理論與當代中國文學“水土不服”,濫用理論使得中國文學成為理論家跑馬圈地的訓練營。濫用固然是錯誤的,但如果完全放棄理論訓練、丟掉理論透鏡,文學批評可能淪為僅僅抒發個人情感的讀後感。


因此,有必要重新定義:批評應該作為寫作而存在。這意味著,我們在關注批評最後呈現的那個成型“作品”同時,還應注意完成這一“作品”的過程。理想中的文學批評家,應該對閱讀懷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熱忱。各種各樣的書包圍著他,他不知疲倦、專心致志地閱讀,並不斷為這個世界引入新的意義。桑塔格有一篇文章就叫做《作為閱讀的寫作》,大概可以用來形容批評家。桑塔格説,“寫作即是以一種特別的強度和專注來訓練閱讀。你寫作,是為了閱讀你寫下的東西,看它好不好”。批評的衝動來源於,那些從閱讀中獲得的東西促進了你的自我教導與心智成長,你願意將之與別人分享,邀請他人一起分享生活的意義。


很多年前,當我讀到美國文學批評家斯坦納的一番話時,曾感到前途黯淡無光。他説,“如果能當作家,誰會做批評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馬佐夫兄弟》,誰會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反覆敲打最敏銳的洞見?如果能塑造《虹》中迸發的自由生命,誰會跑去議論勞倫斯的心智平衡?……如果能賦詩傳唱,如果能從自己有限人生中取材並鑄就不朽小説,創造永恒形象,誰會選擇作文學批評?”現在,在將自己的有限人生貢獻給了批評之後,我卻獲得了某種意義。如果將“創造”視為文學批評的內核,那麼,文學所允諾給我們的真與美,都將在批評中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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