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他,就沒有海明威和菲茲傑拉德 | 天才的編輯

發佈時間: 2015-09-07 來源: 中國網 責任編輯: 楊公振

 

今天觀點君跟你分享一本很傳奇的書.美國出版史上,鮮有比麥克斯•珀金斯更具傳奇色彩、更像謎一般的人物。他發現了菲茨傑拉德、海明威、沃爾夫等多位偉大的文學天才,以激發作者寫出其最佳作品的能力而聞名。

在三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他致力於尋找時代新聲、培養年輕作者,單槍匹馬挑戰幾代人固定下來的文學品位,掀起了20世紀美國文學的一場革命,並漸漸改變了“編輯”這一職業的作用。他是作者們“矢志不渝的朋友”,與他們共渡寫作的難關,給他們毫無保留的支援和創造性的建議。菲茨傑拉德稱珀金斯為“我們共同的父親”,海明威把《老人與海》題獻給他以表對他的敬意。作為一位文學編輯,珀金斯被認為是無法超越的,然而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條:書屬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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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A.司各特•伯格

1946年3月一個下雨的傍晚,六點剛過,一位瘦長的灰髮男子坐在他最愛去的麗茲酒吧,喝下最後一滴馬提尼酒。幾杯下肚,他覺得這點酒精已經足以讓自己有勇氣面對即將到來的考驗,於是他結了賬,站起身,穿上外衣,戴上帽子。一手提著裝滿材料的公文包,一手打著雨傘,他走出酒吧,大步邁進滂沱大雨中的曼哈頓中區。他一路向西,朝幾個街區遠的第43街一個沿街小屋走去。

此刻,三十位年輕男女正在屋裏等他。他們是道布爾戴出版社總編輯肯尼思•D. 麥考米克(Kenneth D. McCormick)在紐約大學開設的一門圖書出版進修課程的學生。他們都渴望在出版界求得立足之地,參加這個每週一次的討論班正是為了多一些這樣的機會。大多數上課的時候,總會有幾個人遲到,但是今晚,麥考米克發現,每個學生都已經在六點整準時就座。麥考米克知道為什麼。今晚講座的主題是編輯圖書,他已經説服當下美國最受尊敬、最有影響的圖書編輯,來“就這個話題説幾句”。

對於大眾來説,麥克斯韋爾•埃瓦茨•珀金斯(Maxwell Evarts Perkins)並不為人所知,但是在圖書出版界,他可是個大人物,是一種偶像。因為他是一位完美的編輯。年輕的時候,他曾發現F. 司各特•菲茨傑拉德(F. Scott Fitzgerald)、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等多位年輕的偉大天才,將自己一輩子的事業獻給了他們,挑戰上幾代已經固定下來的文學品位,掀起了一場美國文學的革命。他只效力於一家出版社—查爾斯•斯克裏伯納出版社(Charles Scribner’s Sons),工作了三十六年,在此期間,沒有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能像他那樣發現這麼多才華橫溢的作家,出版他們的作品。麥考米克班上的好幾個學生都跟他説過,正是因為有珀金斯這麼出色的榜樣,他們才立志投身出版業。

麥考米克用手掌拍了拍面前的可折疊式課桌,讓全班安靜,然後以描述編輯的工作性質為開場白,開始這一系列課程的講解。他説,編輯的工作,並不像過去那樣主要局限在檢查拼寫和標點符號,確切地説,得知道要出版什麼,怎樣獲得書稿,怎樣才能促進它最大程度地吸引讀者。總而言之,麥考米克説,麥克斯•珀金斯是無法超越的。他具有非常獨到、極其敏銳的判斷力,又以激發作者寫出其最佳作品的能力而聞名。對他的作者們而言,他更像一個朋友,而不是什麼苛刻的工頭。他全方位地幫助他們。如果需要,他會幫助他們確定作品的結構;給書起標題,構思情節;他可以是心理分析師、失戀者的顧問、婚姻法律師、職業規劃師,或者放款人。在他之前,幾乎沒有一個編輯對書稿做了那麼多工作,然而他總是堅守自己的信條:“書屬於作者。”

麥考米克認為,在某些方面,珀金斯好像不適合這個職業:他拼寫很差,標點亂用,至於閱讀,連他自己都承認“慢得像頭牛”。但是,他對待文學就像對待生死。他曾經寫信給托馬斯•沃爾夫説:“沒有什麼能比一本書更重要的了。”

因為珀金斯是他這個時代的卓越編輯,因為他的許多作者都是名人,也因為珀金斯本人有點古怪,於是坊間不斷流傳著他的許多傳説,大部分都是有事實依據的。就以下這些事情,肯尼思•D. 麥考米克班上人人都聽過一種以上的説法:珀金斯如何發現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司各特的妻子澤爾達•菲茨傑拉德(Zelda Fitzgerald)如何開著司各特的車載著這位編輯栽進長島海峽;珀金斯如何説服斯克裏伯納出版社借給菲茨傑拉德成千上萬塊錢,將他從崩潰邊緣拉了過來。據説珀金斯沒有看過稿就答應歐內斯特•海明威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説《太陽照樣升起》,等到拿到稿子,又不得不為了保住他的工作而拼命處理其中粗俗的文字。還有一個人們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珀金斯為了海明威第二部小説《永別了,武器》中的那些髒話而和極端保守的老闆查爾斯•斯克裏伯納對抗。據説珀金斯隨手把“屎”、“操”、“尿”等詞寫在臺曆上,沒注意到臺曆上的題頭“今日事”。老斯克裏伯納看到臺曆上寫的這些字,對珀金斯説如果連這些事情都需要提醒自己,那他可就麻煩了。

還有許多珀金斯的故事講他如何對付托馬斯•沃爾夫粗糙的文字和火爆的脾氣。據説一米九八的大個子沃爾夫是身子抵著冰箱寫他的小説《時間與河流》的,他把冰箱頂當寫字檯,每寫完一頁,讀也不讀就扔進一隻木板箱。最後,據説是三條彪形大漢用手推車把滿載稿子的箱子送到珀金斯跟前,他再把這堆一口氣發泄出來的東西整理成書。麥考米克班上的人也都聽説過麥克斯韋爾•珀金斯著名的帽子,那是一頂飽經風霜的淺頂軟呢帽,無論在室內還是外出,他都成天戴著,臨睡覺時才摘下來。

麥考米克正説著,這位傳奇人物走進了43街的屋子。麥考米克一抬頭,看見後門口弓身進來的高大身影,連忙打斷自己沒説完的話,歡迎來客。學生們轉過身,才第一次見到了這位美國最卓越的編輯。

他現在六十一歲,身高一米七八,體重六十八公斤。手中拿的傘似乎沒有發揮什麼作用—他身上滴著水,帽子低垂蓋著耳朵。珀金斯臉色略泛紅,令他狹長臉龐上的特徵顯得柔和一些。他的臉以那只高挺的紅鼻子為基準線,一直紅到鼻尖,鼻尖和鼻翼的曲線像鳥喙。眼睛是淺藍色的。沃爾夫曾寫道,這雙眼睛“充滿了奇怪的、霧濛濛的光,仿佛能從中看到遙遠的海上氣象,是快速帆船上去中國數月的新英格蘭水手的眼睛,好像有什麼東西淹沒其中”。

珀金斯脫下濕答答的雨衣,露出沒有熨燙的三件套芝麻呢西裝。然後兩眼視線向上,摘下帽子,腦袋上金屬灰色的頭髮直直地向後梳,額頭中央露出V字髮際線。麥克斯•珀金斯並不怎麼在意自己給別人什麼印象,同樣在這個夜晚,他不在意給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是一個從佛蒙特州到城裏來談生意的磨粉商人,穿著週日的衣服卻淋著了雨。他走到教室前面,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尤其是聽到肯尼思•麥考米克這樣介紹他:“美國編輯中的元老。”

珀金斯過去從未在這樣的人群面前發言。他每年都會收到數十個邀請,但都拒絕了。首要的原因,是他有點耳聾,儘量避免面對人群。另外,他堅信,圖書編輯不應該引人注目;他覺得,編輯的公眾知名度可能會影響讀者對作者的信任感,也會影響作者的自信心。而且,在麥考米克的邀請之前,珀金斯從未覺得討論他的職業生涯有什麼意義。作為出版業內才能出眾、受人愛戴的楷模,肯尼思•麥考米克本身也和珀金斯一樣,堅持編輯自我隱形的職業操守,所以他的邀請很難拒絕。又或許珀金斯感覺到疲勞和悲哀已經大大消磨了他的壽命,他最好還是把他所知道的東西傳授下去,趁一切還不太晚。

珀金斯兩根拇指舒服地勾著馬甲的袖孔,用他那略帶粗糲但溫文爾雅的聲音開始了今晚的講座,臉沒有完全正對聽眾:“你們必須記住的第一件事,是編輯並不給一本書增添東西。他最多只是作者的僕人。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因為編輯充其量是在釋放能量。他什麼也沒有創造。”珀金斯承認他曾給一些當時不知道寫什麼的作者出過題目讓他們寫,但他強調,這樣的作品通常都不是這些作者最好的,雖然它們有時候很暢銷,甚至獲得很好的口碑。“一個作家最好的作品,”他説,“完完全全來自他自己。”他提醒學生們,不要試圖把編輯個人的觀點強加於作者的書中,也不要把他的風格變得不像他自己。“做法很簡單,”他説,“如果你要編一本馬克•吐溫的書,就不要把他變成莎士比亞,或者相反,把莎士比亞變成馬克•吐溫。因為最終,編輯從作者身上獲得的,只能跟作者從編輯身上獲得的一樣多。”

珀金斯用一種耳背的人特有的空洞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説著,仿佛他也驚訝于自己的聲音。聽眾一開始聽他説話挺費勁,但過了幾分鐘就完全平靜下來,聽得清他的每一個音節。他們專心坐著聽這位如此與眾不同的編輯講述他工作中遇到的種種激動人心的挑戰—尋找被他反覆稱為“真材實料”(the real thing)的作品。

最後,珀金斯總結完他準備好的講座內容,肯尼思•麥考米克就問學生們有什麼問題。第一個問題:“你和F. 司各特•菲茨傑拉德一起怎樣工作?”

珀金斯想了片刻,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他答道:“司各特永遠都是一位紳士。有時候他需要支援—要頭腦清醒—但是他的寫作非常豐富,理應得到支援。”珀金斯接著説,菲茨傑拉德的書比較容易編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力求完美,希望它站得住腳。但是,“司各特對批評特別敏感。他可以接受批評,但是做他的編輯,你得對自己提出的任何建議有把握”。

話題轉到歐內斯特•海明威。珀金斯説海明威在寫作開始階段需要幫助,即使到成名後,“因為他寫東西就像他的生活一樣大膽魯莽”。珀金斯相信,海明威的寫作展現了他筆下的主人公的品質,“在壓力下的風度”。他説,海明威比較容易過度修改,矯枉過正。“他曾告訴我,《永別了,武器》的某些部分他寫過五十遍,”珀金斯説,“當作者要破壞他作品中的本色時,這就是編輯應該介入的時機。但別介入得太早,一刻都不能早。”

珀金斯還講述了他給厄斯金•考德威爾編書的一些故事,然後評點了幾位他編過的暢銷女性小説家,包括泰勒•考德威爾、瑪西婭•達文波特和瑪喬麗•金南•羅林斯。雖然學生們一開始不太敢提出敏感的話題,但最後,他們還是問到珀金斯疏遠了的已故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當晚剩下時間所提的問題大都圍繞著珀金斯與沃爾夫的密切聯繫,這是他職業生涯中付出心血最多的作家。多年來,沃爾夫那些磅薄淹漫的小説盛傳是沃爾夫和珀金斯共同創作的。“湯姆,”他説,“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是天才。那種才華之大,正如他對美國的看法一樣,一本書或者一輩子都無法承載他所有想表達的東西。”當沃爾夫把自己的世界融入小説中,珀金斯覺得有責任為他設置一些篇幅和形式上的界限。他説:“這些務實的寫作慣例,沃爾夫自己不會停下來考慮的。”

“但是沃爾夫能愉快地接受你的建議嗎?”有人問。

在這個晚上,珀金斯頭一次大笑起來。他説到在他與沃爾夫交往的中期,有一次他試圖説服沃爾夫把《時間與河流》中的一大段內容全部刪掉。“那是一個炎熱的深夜,我們在辦公室改稿。我把我的意見跟他説清楚,然後默默坐下來,繼續讀稿子。”珀金斯知道沃爾夫最後肯定會同意刪改,因為從寫作藝術的角度,刪改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沃爾夫可沒那麼容易屈服。他不以為然地把頭一仰,坐在椅子上搖搖晃晃,兩眼在珀金斯幾乎沒什麼裝飾的辦公室裏四處亂轉。“我繼續讀稿子讀了至少十五分鐘,”麥克斯説,“但是我很清楚湯姆在幹什麼—知道他最後的視線落在辦公室的一角。那裏挂著我的帽子和大衣,在帽子下,挂著一條用響尾蛇皮做的七節響尾蛇玩具。”那是瑪喬麗•金南•羅林斯送的禮物。“啊哈,”沃爾夫叫道,“一個編輯的肖像!”開完這個小玩笑,沃爾夫同意了珀金斯的刪稿意見。

由於珀金斯耳背,當天晚上這些未來的出版人提出的問題有幾個還不得不重復了幾遍。在他的發言中有長長的、令人困惑的沉默。他流利地回答了問題,但其間他的思緒似乎在成百上千段回憶中飄蕩。多年以後,麥考米克回憶説:“麥克斯好像進入了他個人思考的世界裏,尋找著內在的、私人的聯繫,仿佛進了一個小房間,然後關上身後的門。”總而言之,這樣的表現令人難忘,全班學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他們眼見著他從幾個小時以前蹣跚冒雨而來的新英格蘭鄉下人,變成了他們想像中的那個傳奇。

九點剛過,麥考米克提醒了珀金斯一下時間,以免他誤了回家的火車。顯然,眾人都捨不得他停下。他還沒有提到與小説家舍伍德•安德森、J. P. 馬昆德、莫裏•卡拉漢、漢密爾頓•巴索的交往,還沒有提到傳記作家道格拉斯•索瑟爾•弗裏曼、埃德蒙•威爾遜、艾倫•泰特、艾麗絲•羅斯福•朗沃思或南希•赫爾。他來不及講講約瑟夫•斯坦利•彭內爾了。珀金斯認為他的小説《羅姆•漢克斯》是他近年來編的最精彩的作品。他也沒有時間講講新作者,譬如説艾倫•佩頓、詹姆斯•瓊斯,他正在編他們兩位的書稿。不過,珀金斯無疑覺得自己已經説得太多。他抄起帽子,在頭上扣緊,穿上雨衣,轉身背對滿堂站起身熱烈鼓掌的聽眾,像最初進來時那樣,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雨還下得很大。他打著黑傘,費力地朝中央火車站走去。這輩子他從未在公開場合説這麼多話。

到達康涅狄格州新迦南鎮的家中已是深夜,珀金斯發現他五個女兒中的老大這天傍晚來看他,並且一直在家裏等著。她注意到父親似乎有些傷感,問他怎麼了。

“今晚我做了一個講座,他們稱我是‘美國編輯中的元老’,”他解釋道,“當他們稱你是元老的時候,就説明你完了。”

“哦,爸爸,這並不説明你完了,”她反駁,“這只説明你到達了巔峰。”

“不,”珀金斯肯定地説,“這説明我完了。”

這天是3月26日。二十六年前的3月26日,發生了一件事,由此拉開了麥克斯韋爾•珀金斯偉大生涯的序幕:一本改變他的人生、影響深遠的書出版了。

趙曉:生命無非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