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7日,日本作家 Rie Kudan 使用ChatGPT輔助創作的小説《東京共鳴塔》(“Tokyo-to Dojo-to”)榮獲日本極具聲望的芥川獎。小説作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東京共鳴塔》中大約有5%是從ChatGPT生成的句子中“逐字引用”的。
新聞發佈後,多位網友在社交媒體上圍繞事件展開討論,有人認為,用ChatGPT輔助寫作並不少見,隨著時代發展,人機協同將會成為新的創作潮流,有人則對ChatGPT衝擊下的文學創作表示擔憂。
在AI技術發展日新月異的今天,我們應如何看待有ChatGPT參與創作的小説?文學創作者又該如何與ChatGPT等新興技術協同共生?1月23日,《中國創意寫作研究》主編、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許道軍接受了潮新聞採訪。
潮新聞:您如何看待人機器合寫的文章或者小説被評上極具聲望的文學獎這件事?文學獎應該抵制AI參與創作的內容嗎?
許道軍:只要評獎過程和結果是公正客觀的,我喜聞樂見。從讀者角度來説,他們期望的只是優秀作品而不是其他。如果説一定有一方的利益受到冒犯的話,那也只是創作者而不是讀者,但這個利益衝突也只限于創作行業內部。現代紡織機器出現後,只聽説過紡織工人砸機器,沒有聽説過消費者砸機器,因為他們穿上了更便宜更優質的衣服。
AI的出現讓寫作被迫出現了劃時代的分野,一是“人工寫作”時代,一是“人工智慧/人機合作寫作”時代。現在看,後者還處於向前者學習的萌芽階段,其優勢遠沒有發揮出來(但很快就會)。未來的專業/職業寫作還説不上一定是人工智慧寫作,但人機合作寫作一定是大概率,因為從寫作效率上説,人機合作未必能提高寫作品質,卻一定能提高寫作産量,而未來(包括現在)對作品數量的消費會越來越來大。王安憶曾説過,她的眼睛就像一隻小羊,每天要吃掉20萬字的文字“草料”。大作家如此,普通讀者何嘗不是如此呢?當然,人機合作寫作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作品品質上,因此,從作品供給側的角度上説,與其抵制AI參加文學獎的評選,不如乾脆設置AI主導或者人機合作的文學獎大賽。
今天之所以出現“AI”能不能參加文學獎評選的疑惑,可能是因為我們對“文學”的理解出現了問題,或者説缺少了一個維度。在今天的語境下,所謂的文學就是能夠為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審美需求提供相應精神支援的文化産品,而且還是文化産品之一(今天的藝術審美不再是文字中心而是視覺、圖像中線)。我們思考的中心應該不是供給側,而是需求側;首先關心的不是“製造方”/“産出方”而是“需求方”“消費者”的利益。在市場條件下,我們只有指責産品,沒有指責消費者;只有想到産能和産品品質,而不會懷疑製作手段的升級換代。
潮新聞:網路上有很多人發文稱,他們正在借助ChatGPT寫論文,您有發現身邊有同學用ChatGPT寫作嗎,您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為什麼?如果用的人比較多,您覺得大家為什麼會利用ChatGPT輔助寫作?
許道軍:我沒有確切證據指證身邊有同學在使用ChatGPT寫作,但在我的課堂上我會鼓勵他們使用ChatGPT,作為作品設計和課堂寫作的輔助。有人説,ChatGPT寫論文會破壞學術生態,帶來學術造假或者對“獻身學術”的人不公平,其實對於這個現象的處理辦法很簡單,我們可以用ChatGPT查重啊,“寇可往,吾亦可往”而已。相信專業機構,比如學術刊物,他們查重、反作弊的工具比我們多。如果查不出來也沒有辦法,説明它們的確有創新,至少在現階段有創新。假如有一天發現《紅樓夢》是ChatGPT寫出來的,我們還需要把曹雪芹刨出來揍一頓嗎?
現在的確有人在利用類似ChatGPT這樣的工具寫作,而且從這種寫作中得利,比如一些明明非某個專業的“作家”,卻頻頻寫出相關領域非常“專業”的作品,像這前幾年大行其道的時令/節氣寫作、美食寫作、風俗/風物寫作等等,其中那麼些美言美句,甚至非常偏僻的知識、冷詩句、“高端”引言來自哪,還不是來自AI的搜索。ChatGPT出現後,這類題材的寫作反而很少了,一是相關題材幾乎消耗殆盡,二是寫作門檻大大降低,再也很難出“專業”作品、出“專業”作家了。當然這個階段的ChatGPT還主要充當助手,多負責搜索和簡單編輯與語言組織工作。
潮新聞:看到之前的報道裏説,我們課堂教學也引入了GhatGPT,您覺得引入它最大的作用是什麼,有助於同學創作出更優質的作品嗎?
許道軍:我聽説過有一些課堂引入了ChatGPT,我也想努力使用ChatGPT,至少我自己粗淺使用過,也鼓勵學生使用。在我的《故事寫作》課堂上,從教學效率和效果上説,我感覺特別需要ChatGPT的支援。
首先,它可以幫助學生迅速完成一個完整的作品。眾所週知,創意寫作課堂標誌性教學法是工作坊方法,而工坊討論建立在完整的作品(包括梗概)基礎之上,而由於時間或能力原因,學生往往存在困難。ChatGPT會根據自己“模版”“套路”幫助學生完成一個作品,是好是壞先不説,畢竟有了可討論和可完善對象,工坊討論才能進入正規。這裡插一句,許多人對“模版”“套路”不屑一顧,實際上我們如果將它們“翻譯”成“模式”“成規”,大家都覺得可以接受了。古往今來的經典作品都是建立在為數不多的“模式”“成規”基礎上,或者提供了新的“模式”“成規”,至少在研究和學習的角度看如此。更多人不知道的是,赫赫有名的大編劇羅伯特·麥基親自下場編寫過一個産業故事“模版”,而且還很生硬。
其次,可以為學生作品的核心創意提供“演算法”支援,比如一些反覆出現又要求規避重復的核心情節點、重要場景,尤其是世界觀的核心設定與邏輯建構等,只要“提問”得當,ChatGPT會提供幫助的。
第三,ChatGPT可以作為學生個人創作與構思的“獨唱團”,與學生能夠反覆對話而不會遭到拒絕,也幾乎沒有人力成本。之於説作品的創新與高品質,這不是創意寫作課堂,包括《故事寫作》《大學創意寫作》等,首先關心的問題,寫作課堂教學首先關注的是寫作的原理討論和技巧學習,寫作的積極性維護,寫作的上路以及一個完整作品創作的全套流程以及完成等。換句話説,寫作課堂不忙著培養“魯班”,緊要的是培養能做出傢具,至少能做出小板凳“木匠”。
潮新聞:未來,與ChatGPT合作創作是否會成為一種潮流?長遠來看人類會被反噬(替代)嗎?面對這種可能,我們的主體性表現在什麼地方?在您看來,AI終結文學的情況該如何避免?
許道軍:ChatGPT不會終結文學,也不會消滅作家,但在ChatGPT面前,文學會面臨“祛魅”危機,而未來的文學專業/職業寫作大概率會趨向“人機合作”化,成為一種不可逆的潮流。但在個人寫作領域,它會依舊保持古老的私密、記錄、個人療愈的功能。
人類與ChatGPT對文學的理解可能不相同。在人類那裏,文學是人類思想、情感、意願、想像力等內在事物的感性呈現,區別普通文字之處是其“文學性”,但是在人工智慧那裏,“文學性”可能就是上述要素的冰冷“演算法”,是它們落實在主題、人物結構、衝突、情節、戲劇性、世界觀架構、節奏、懸念等方面的編排,相對於非文學文字、經典作品以及同時代創作的差異化處理。一旦它們破譯了“審美”“文學性”“詩意”“陌生化”的實質,它們就自動掌握了一套文學作品生成裝置,像一台機器,只要“投喂”材料,它們就會不斷生産出“文學作品”來。作為一個輔助工具,我們對ChatGPT的使用,重要的是“投喂”和“馴服”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提問”,ChatGPT多有用,在於我們多會使用,包括多會“投喂”“馴化”和“提問”。
從長久來看,未來作家能做的,ChatGPT也能做,或許會做的更好,但ChatGPT只能提供選項而不能做出選擇,即使選擇也是無意或被動的結果,而文字工作最寶貴、最難以替代的特質核心是作家在眾多的可能裏,選擇出能夠建構自己理想人生、理想人性世界(或者相反)的材料,並將它們處理為唯一的人物命運和事件結局,哪怕它們在“演算法”上並非“最優化”。與作家生命、價值觀、情感、理想圖景一致的“選擇”,有血有肉,不可替代,這就是作家主體性之所在。
隨著ChatGPT的發展、迭代,以及藝術消費逐漸從紙媒中心轉向影像中心、數字中心、創意中心,恐怕以後的文字創作“仰仗”ChatGPT的時候會越來越多,尤其是在懸疑、推理、幻想(科幻、玄幻、奇幻、穿越等)包括遊戲、劇本殺等那裏,ChatGPT的優勢會越來越明顯,而這種趨勢我們早已在好萊塢“大片”的編劇那裏看到。
來源:潮新聞 | 撰稿:趙茜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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