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盧山的詩集《將雪推回天山》,我屢屢被一種大氣磅薄而又質樸、悲憫的氛圍所籠罩,為才華橫溢的詩人身上流淌的家國情懷所感染。這部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展示了盧山從杭州遠赴新疆兩年多生活和工作的所見所感。全書收錄百餘首詩歌,分為“將雪推回天山”“塔裏木來信”和“阿拉爾之夜”三個小輯,堪稱是一部江南詩人獻給雪域大地的生命長歌。
作為參加《詩刊》社第38屆青春詩會的詩人,盧山很早就完成了他的“杭州三部曲”(《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並因此享譽詩壇。而最新推出的《將雪推回天山》,帶給讀者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閱讀震撼。當詩人脫掉鞋子在沙漠狂奔,他找到了一種全新的詩歌語言,找到了粗糲的精神之鈣。“西伯利亞的寒風把我/雕刻成一枚鋒銳的冰淩/塔裏木的地火燃燒著/我內心的激越之血”(《塔裏木之夜》)胡楊、紅柳、駱駝、黃羊、野馬、雪豹這些雪域的“原住民”,和沙丘、鹽鹼地、雪山以及天山、塔克拉瑪幹、塔裏木河等等交織在一起,陌生化詞彙在這部詩集中紛至遝來,讓人目不暇接。而令人欣慰的是,詩人並不是炫技式的隨意鋪陳,更不是簡單化進行名詞的堆砌。而是用詩歌的魔棒,將這些植物、動物、地名、自然景觀任意驅使,讓這些物象活靈活現地在文字中跳動,演變成一個個飽含哲思、豐富的意象,意象和意象相互碰撞、激蕩,火山岩般噴發,勾勒出的邊疆意境又是那麼的雄渾統一。比如《塔裏木的烏鴉》分別寫到雪地、鹽鹼地、鐵絲網和哨所上的烏鴉,在詩人眼裏,中國邊疆大地上的這些烏鴉是“咀嚼石頭和烏雲的苦行僧/身著盛裝的黑衣騎士”,短短數行文字,畫面感和穿透力極強。詩人駕馭語言以及“畫詩”“演詩”的功力,已然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説到新疆,自然使人聯想到唐朝的邊塞詩。在邊塞詩人岑參、王昌齡等人的筆下,西域塞外的蒼涼、苦寒,出征將士的悲苦、思鄉等等,常常讓人盪氣迴腸。而今天的盧山,作為一個來自江南的闖入者,為了擠掉“理想主義的啤酒”,他的孤勇式詩歌遠征少了戰火之類的焦灼,多了對大自然的敬畏,對生命本源的孜孜以求,對人生道路的艱苦求索。我尤其喜歡他這首《羊群的凝視》最後幾句:“在雪山下 羊群的凝視 也會讓你不寒而慄/我們踩著剎車 忍氣吞聲地跟在後面/像是跟著天路上的一朵朵白雲”,詩歌的在場感極強。雪山之下,究竟誰是主人?誰是客人?面對羊群,人類“忍氣吞聲”,不僅是一種無奈,更像是一種警醒。
毋庸諱言,當今詩壇我們見多了所謂的旅遊詩歌、行吟詩歌。這些詩作往往滿足於一般的浮光掠影,對景物作淺表化抒情,或者至多再生發一些所謂的人生哲思,兜售點可憐的心靈雞湯。盧山的詩歌寫作顯然屬於嚴肅的精神地理學範疇,他對新疆的人文、地理、歷史甚至宗教,做了大量的研究。源於熱愛的沉浸式寫作,使他的詩歌裏可以擠出甘苦和眼淚。“我們不是此地的陌生人/車窗外呼嘯過的每塊石頭/都是我前世生死相依的弟兄”(《拜城途中》)“塔裏木的鹽鹼地用白花花的月光/餵養了我,成全了我/在一片絕望的土地上/長出一棵火焰般的胡楊”(《我置身於塔裏木古老的風暴中》)。試想一下,倘若沒有一種與天山打成一片的深沉情感,沒有把身心安放在塔裏木,沒有“向駱駝刺求救,拜芨芨草為師”(《沙漠之王》),沒有認石頭為兄弟,視沙海中一棵駱駝草為親人,是斷然寫不出上述文字的。可以肯定,盧山是用赤子之心在感受新疆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用心血在詩行之間展翅高歌。
年輕的盧山真誠待人,不世故、不圓滑,詩歌抒寫卻頗為老成,時時處處透露出濃郁的悲憫情懷。捧讀這部來自於“雪山的教誨和恩典”的詩集,我常常為詩人語言的張力所折服。《和一歲女兒捉迷藏》,在描述和女兒捉迷藏的日常歡樂之後,結尾兩句“女兒,對不起/這一次我藏到了雲層之上”,情緒瞬間到達高潮,卻戛然而止。用盧山自己的話説,他在“努力修煉詩歌的氣場”。盧山的詩歌語言很乾淨、純粹,想像力迥異於常人,這一點從書名《將雪推回天山》便可領略一二。他的文字有時候熱烈滾燙,有時候又極其冷峻、克制。《花臉雪豹的孤獨》整首詩全是自然景物的描寫,“一隻花臉雪豹的孤獨/比早春的岩石還冷”,將主觀情緒躲藏在文字背後。《沙海駝峰》“鬢染霜雪的中年人步履蹣跚/如一隻塔裏木的老駱駝”,刻畫人物自然貼切,毫不造作。
圍繞這部詩集,似乎還可以探討另外一個話題,那就是詩人的出走與歸來,以及由此帶來的詩人精神疆域的擴大與重構。盧山似乎一直在求學與工作的道路上奔波,即便在寶石山下暫時安頓下來,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日子仍然讓詩人“毅然遠赴新疆”。在新疆的兩年多,用詩人自己的話説:“小心翼翼地領取天山的聖餐、塔裏木河的佑護和塔克拉瑪幹沙漠的通行證”,甚至發出“如果我再次回到江南,我該如何寫作?”的疑問。其實,詩人大可不必憂慮,精神的遠征,出走與歸來都是一種別樣的生活美學體驗、一種最好的安排。故鄉永遠在召喚詩人,永遠是詩人生命和寫作的精神之源。事實上,我特別喜歡看盧山的“懷人”“懷遠”“懷鄉”的鄉愁類作品。《媽媽,今夜你的兒子遠在天山》《歸鄉記》《與妻書》《邊疆家書》《天上的爸爸》《塔河望月》等等,閱讀這些篇章,那個豪情萬丈的漢子,有血有肉的鐵骨柔情,不禁使人想起魯迅先生的名言“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相信無論身在何方,盧山都會如他所言“今後我將帶著一生的戰栗寫詩”。
我曾經以《旅途——兼致詩友盧山》為題寫過一首小詩,抒發我對這部詩集的主觀感受:
旅途
——兼致詩友盧山
那是700多天補鈣的經歷
將西湖的水不斷排空
胃裏塞滿了
塔克拉瑪幹的飛沙
直到一行一行將雪,重新
推回天山。你懷抱王昌齡的月
敞開給我們看
一萬里歧途,你的眼睛裏
飽含悲哀的沙子。此刻
你一粒一粒傾倒出來
讓我們明白,你的余生裏
都將被雪山的光芒所照耀
而一群塔裏木的黃羊
正從你的詩集裏,緩緩走出
凝視我們急匆匆趕路的步伐
讓人,不寒而慄
浙江文學院(館)長程士慶曾將盧山比作“文學的唐僧”,是新一代浙江文壇的“西域取經人”,希望有更多青年作家像他一樣,為我們帶來更為豐富的浙江文學表達——誠哉斯言!
來源:中國網 | 撰稿:崔子川 | 責編:汪傑菲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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