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錢網上找了個講解員,講得很沒有邏輯性,而且還都是野史故事”“在省級博物館當著一群小學生,講解老師把雲紋銅禁的出土時間都介紹錯了,那場面相當尷尬”“沒講清楚我追問了一下,結果講解員讓我自己上網去查”……
今年暑期全國各地博物館迎來遊客高峰,部分熱門博物館更是人山人海,甚至一票難求。為了更好地參觀遊覽博物館,深入了解文物展品背後的歷史故事,不少遊客選擇花錢購買講解服務,其中,非館方講解引來吐槽不斷。
《法治日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博物館講解服務問題頗多:非館方講解人員專業水準參差不齊;講解員音量擾人,還經常霸佔展品前最佳觀賞位置,影響看展秩序;還有一些所謂“野導”,不僅講解內容漏洞百齣,還把野史當正史,混雜著成功學、低俗黃段子,糊弄、污染觀眾。
有業內人士介紹,博物館基本都提供官方講解服務,這種通常比較規範和專業。然而,一些機構或個人以營利為目的,在博物館內開展非官方認證的講解或組織研學教育活動,且已顯現出規模化發展勢頭,這嚴重影響了博物館正常有序的運作,甚至其中還存在傳播錯誤文化知識和意識形態的風險,亟待得到有效遏制。
正規講解資源有限
致非館方服務出現
“以前帶娃參觀博物館,覺得訂了門票就可以了,現在發現,得先搞定講解。”
暑期過半,北京市民陳先生已經帶著孩子去了多地旅遊,每到一個地方,當地博物館都是他們的首要遊覽目的地。陳先生説:“各地博物館都有知名館藏,帶著孩子參觀不僅能增長見識,還能通過文化熏陶讓他愛上學習。不過,我和妻子畢竟不是專業人士,如果單純領著參觀,就是走馬觀花,很難觸及深入的文化知識,所以我們通常會選擇購買博物館講解服務。”
遊覽過程中,陳先生發現,大部分博物館都會免費分發展館或展品講解手冊,如果需要人工或語音講解服務,則要靠“搶”。暑期博物館本就預約難,好不容易約上了,到現場後往往發現博物館提供的官方講解員早已被約完,講解器也被租賃一空。
“有時博物館門口會有看起來像導遊模樣的人,兜售私人講解服務,我們也在展廳裏遇到過那種一看就是私人講解團的,因為看到過遊客與這類講解員發生過糾紛,感覺不太靠譜,所以沒有嘗試過。”陳先生説。
記者調查發現,大多數博物館都為遊客提供講解服務項目,有公益和收費兩大類。以國家博物館官網公佈的收費講解項目為例,2小時的“古代中國”基本陳列展,精品講解團收費標準是每人每小時100元,每團觀眾上限15人。
除博物館提供的官方講解服務外,近兩年,以博物館講解為經營業務的民間文化傳播機構大量涌現,各種五花八門的講解團穿梭在各大博物館,還出現了不少以“導遊”身份“接單”的個人講解員。
記者以“博物館講解服務”為關鍵詞,在某電商平臺搜索發現大量此類商品,涵蓋全國各大博物館。以故宮博物院為例,2小時至3小時的講解服務,每位遊客的收費標準在158元至500元之間,每個團25名遊客左右。以國家博物館為例,每位遊客的收費是188元至388元,講解時間為3個小時,每個團大概5名至7名兒童,大人則被要求“只能遠遠跟著、不能‘貼得太近’”。
一些省級博物館中,非官方機構的包團講解費用則在300元至900元之間,講解時間為2小時至3小時,節假日價格更高,包團費用和成團人數相關;拼團則每位遊客80元,每個團的人數在6人至10人之間。大多商家表示,如需參觀省級博物館,可以提供訂票服務。
除電商平台中有店舖提供博物館講解服務外,記者發現,一些不挂靠任何機構、冠以“導遊”名號的個人也會在社交平臺上“挂團接單”。個人講解員的收費標準在每人80元至130元,講解時間通常為2小時至3小時。這些個人講解員接單有“程式化”流程:社交平臺上私信了解、添加個人聯繫方式、付費報名、現場提供講解服務。
虛假宣傳招攬遊客
喧嘩佔位影響秩序
在國家一級博物館從事多年講解工作的吳冰(化名)告訴記者,非館方講解的預約途徑、宣傳及付費方式主要有三種:其一,直接展廳拉客。非館方講解者在展廳直接詢問並招攬生意,多以免費試講5分鐘至10分鐘的形式吸引遊客,並用現場轉賬的方式收取費用;其二,依託平臺。旅行社和研學機構依託網際網路旅行或服務類平臺,發佈以往展廳講解的照片、視頻和觀眾反饋,從而招攬遊客,並通過網路服務平臺收取費用;其三,建立公眾號或聊天群。研學機構通過在其公眾號或聊天群裏發佈研學課程,多以名師講團、精品課程等方式吸引家長群體,並以拼團等形式進行線上收款。
吳冰介紹説,為獲取商機,有的非館方講解或研學機構還使用虛假內容為其宣傳造勢,誤導家長、學生及其他參觀遊客,如未經授權使用博物館官方標誌作為宣傳材料。“具體做法可能是盜用博物館講解員的照片,或者在未經館方允許的情況下,在其講解介紹中貼上博物館館方講解的標誌,誤導觀眾。我曾遇到過好幾次,觀眾到展廳和我們説預約了館方講解,但其實是從第三方平臺預約的非館方講解。”
此外,受訪的業內人士認為,大量的不規範非館方講解還會擾亂正常的博物館參觀秩序,影響大部分觀眾的觀展體驗。因為非館方講解團體往往自帶擴音器,不時大聲講解或指引遊客,還會較長時間佔用重要展品通道,易導致展廳擁堵。
對此,不少遊客也深有體會。“本想安安靜靜地看文物,結果館內講解聲從來就沒停過,環境太嘈雜了。”作為博物館愛好者,來自河南鄭州的李霞吐槽“博物館越來越吵”了。“有一些非館方講解員全程扯著嗓門喊。尤其是大型優質展覽館內,總有人一邊扶著挂耳話筒滔滔不絕,或直接扯著嗓子衝人群大喊,一邊擠過人群並霸佔參觀展品的最佳位置,表情誇張且手舞足蹈。對博物館這樣的重要公共教育場所來説,這些做法無疑非常不妥。”
“有的非館方講解員還勾結‘黃牛’,造成一些觀眾預約不到博物館門票,從而造成一種惡性迴圈的不良業態,只有訂了他們的講解,才可以快速得到博物館原本免費的門票。”吳冰説。
講解品質參差不齊
大量夾雜野史秘聞
在吳冰看來,講解是連接展品和大眾的重要途徑。通過引人入勝的講解吸引觀眾走近歷史、感受文化,充分體現了博物館在收藏、展示功能之外,作為社會文化教育機構的重要作用。“每個展覽背後所含的知識量都非常大,講解員就把這些內容提煉,把展覽詞轉化為口語化語言,引導觀眾去了解展覽以及展品背後的內容。”
那麼,非館方講解能做到這一點嗎?
記者調查發現,幾乎所有非館方講解服務提供方都會再三保證服務品質,甚至宣稱“比官方更詳盡”“不聽講解等於白來”。然而事實上,由於目前行業缺乏準入標準,講解人員魚龍混雜,講解水準更是參差不齊。
“非館方講解內容不規範,存在意識形態風險。為了吸引遊客,許多非館方講解者在講解過程中常將考古與盜墓混為一談,大量穿插未經考證的秘聞、野史等內容,帶來不良導向和社會影響。一些研學活動也存在類似的問題,如對學生提出的問題不懂裝懂,用價格體現文物的價值等。”吳冰説。
此前就有媒體報道,各大博物館中民間講解員不少,他們為研學團和旅行團服務,講解漏洞百齣:首都博物館一個研學團領隊把“錯金波斯文索耳鬲(lì)爐”讀成了“隔爐”。故宮博物院內一些直播自媒體為了流量刻意講段子,大談秘聞、野史。
類似的問題,此次受訪的多位在國家一級博物館從事講解工作的業內人士表示經常看到:有館外講解員偷換考古和盜墓的概念,甚至直言“考古和盜墓都是一樣的”;還有“曬寶式”講解,一味強調“這個文物多少錢”“同款拍賣賣了多少錢”,給無價的歷史文物貼上價格標簽,完全忽視了文物的歷史、藝術和文化三重價值。
還有一些館外講解員實時直播記錄自己在博物館講解的內容,並上傳至個人短視頻平臺賬號,這些主播的個人資料簡介中,通常標榜自己是“專業講解員”。其中一些博主為了吸引流量,在博物館講解中大談秘聞、傳説、野史,很多都未經考證。
比如,記者在某短視頻平臺看到,一名為“愛樂遊××”的博主在故宮博物院進行直播時,講解明代歷史,將萬貞兒稱為“一代妖后”,傳播沒有根據的歷史故事。自媒體“大咖説×××”在講解三星堆文明的青銅樹時,配以懸疑音樂,並將文物和《山海經》神話故事以及盜墓小説《盜墓筆記》聯繫起來,刻意引導觀眾將三星堆文物與科幻誌怪故事相結合。
“獸面乳釘紋銅方鼎出土位置説錯了”“冠飾的‘冠’不讀四聲,應該是第一聲,做動詞才讀四聲”“你説晉侯蘇鐘上的銘文用鐵刻的,有什麼證據?僅因為鐵比青銅要硬嗎”……翻閱這些短視頻賬號的評論區,網友的“史實糾正”隨處可見。
吳冰説,博物館內的講解員和志願者上崗服務都需要經過嚴格的培訓和考核。講解組首先要根據策展人提出的大綱撰寫講解詞,通過策展人等專業人士審核後進行報批。此後還需通過多次整合,再由講解員進行細節修改。在開展之前,講解員還要進行一次講解詞內容考核,通過後方能上崗講解。但非館方講解機構和個人講解員在講解內容和人員素質兩方面都沒有標準,其服務品質很難保障。
完善官方講解服務
構建多元專業團隊
7月9日,國家博物館發佈關於規範館內講解秩序的通知,自7月16日起,未經館方許可,任何單位或個人不得在館內開展講解活動;確因工作需要在館內開展講解活動的單位,須提前5日提出申請,報備講解內容、講解人員、活動流程、安全責任等材料。
早在國家博物館之前,河南、遼寧、廣東等多地省級博物館就對導遊、社會教育機構進館講解有明確的管理辦法,原則上不允許社會人士在館內展廳組織開展講解活動。
博物館方禁止非館方講解的行為,讓不少遊客“急”了。近日,記者來到國家博物館,遇到不少專門從外地到京參觀的遊客。採訪中,大量遊客表示,非常希望聽到國博官方的講解,但因某些因素會錯過講解時間,所以才會退而求其次選擇非館方講解員。“現在不讓用非館方講解,官方的講解又約不上,只能走馬觀花地看,體驗感不好。”
要“深讀”一座博物館,一名優秀的講解員成了不少遊客心中最好的“領路人”。
“博物館如何更好滿足大家的觀展需求,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命題。”李霞告訴記者,雖然非館方講解存在不少問題,但其中也不乏講解高手,能否讓其規範的參與講解?畢竟讓博物館和公眾實現“雙向奔赴”,才能最大程度發揮博物館的教育功能。
在平衡維持博物館參觀秩序和開放講解的問題上,已經有一些有益探索。
2022年8月,北京市文物局發佈關於規範博物館講解工作的指導意見,為博物館講解服務立規矩。意見明確,社會團體及個人在博物館內開展講解服務要經過考核、培訓,博物館將建“白名單”,對考核通過者進行規範管理。在本館講解能力不足的情況下,博物館可以允許社會團體、個人在館內開展講解服務,制定相關管理辦法,通過事前培訓、備案、事中事後監管,對講解員、講解詞進行審核把關,規範講解秩序,確保向觀眾傳播科學、準確、正確的內容和價值觀。
智慧化手段,也在助力博物館展品資源更好地傳播推廣。如今國家博物館首位數字講解員“艾雯雯”,已經可以將百萬文物珍品講解倒背如流。據國博新聞傳播處介紹,今年下半年,中華文明雲展試點項目階段性成果將會在雲端跟觀眾見面,到時候“艾雯雯”會在數字孿生的雲展空間裏為觀眾導覽。
記者注意到,針對外部社會機構利用展廳私開講解、私辦研學的亂象和既往管理措施無效的情況,一些博物館已轉變思路,擇優認證社會機構,開展供給側結構調整的嘗試,通過借助外部力量充實講解服務,並豐富講解類型,從而滿足觀眾想聽講解的需求。
7月28日,國家文物局博物館與社會文物司司長劉洋在“加強文物保護 傳承中華文明”發佈會上介紹,在提升規範管理能力方面,很多博物館都出臺了專項管理辦法,規範社會講解,禁止在博物館內開展商業拍攝等活動,優化參觀體驗。下一步,國家文物局將加強社會講解資質資格認證,維護參觀秩序,優化參觀體驗。
有受訪律師建議,博物館館方應主動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對涉及虛假宣傳等違規行為的非館方講解服務,向有關部門進行舉報,並要求第三方平台下架相關講解服務商品或視頻。若平臺置之不理,在收集證據後,請相關部門對平臺的違規行為進行調查和懲處,對違規的旅行社和研學機構起到震懾作用。
作為專業的博物館講解人員,吳冰等人還建議擴大隊伍,構建多元講解服務團隊。提升講解服務包括“量”和“質”兩個方面:“量”是指博物館要科學合理地安排講解場次,尤其是在參觀高峰期;“質”是指應對講解上崗人員進行嚴格的培訓考核。
“為保證服務的量與質,建議進一步擴充志願者隊伍並加強培訓,緩解講解力量不足的現狀,通過更多、更優、更專業的講解服務,實現正本清源。”吳冰説,博物館講解和教育的從業者需要有相關專業背景和嚴格考核,而不是隨便了解一些有關知識的人就可以直接上崗。為應對非館方講解和研學機構講解的亂象,相關部門既要引起重視,出臺整治措施,同時也要觀眾對此有所認知和重視,才能實現雙向治理,共同營造良好的博物館參觀學習環境。
來源:法治日報 | 撰稿: | 責編:汪傑菲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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