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B站博主周歲時發佈的一條質疑短期支教成為生意的視頻,獲160萬播放量,引發網友熱議,與之相關的“旅遊支教”活動也因此進入公眾視野。
去年以來,隨著新冠疫情的消退,此類以“支教”為名的旅遊團十分火爆。在小紅書近三個月的相關貼文就有一萬多條,各類組織發佈的招募廣告層出不窮。這些旅行團行程大多為一週左右,報名費千元至萬元不等,地點既有國外度假熱門區域,如泰國、巴厘島等,也有國內落後山區,形式大多以公益助學、保護動物、環境等志願服務展開。
記者調研發現,這樣的旅遊支教目前已演變為成熟的産業鏈。一些針對貧困地區的支教項目,不僅規劃好每天活動的時間地點,遊玩體驗時間甚至長于教學時間,密集的行程單和旅行社出團通知格式如出一轍;組織方名為“義工組織”,本質是商業化公司;宣稱能夠為參與者申請國內外名牌高校“提升背景”,含金量卻模糊不清。
旅遊支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産業?何以吸引大批家長、年輕人成為擁躉?
形式主義?旅遊觀光、文化體驗樣樣不落
站在泰國曼谷一所小學的教室講臺前,23歲的喬喬面對一張張稚嫩的面孔有些無措。這是她報名加入由某知名國際義工旅行平臺組織的義工項目的第二天,與四五名同期報名的夥伴被分配至當地小學教學英語。
與想像中的支教體驗並不相同,喬喬嘗試和孩子們互動問好後,得到的始終是一片沉默。一節課下來,志願者們使出渾身解數——畫畫教單詞、做遊戲、唱歌等,依然效果甚微,“我們事先並不知道孩子們的英語水準究竟如何,只能用多種方法嘗試,但因為缺乏教學經驗,時間又短,沒法為孩子們提供最需要的幫助。”
比教學不得法更讓喬喬困惑的是,一種“花錢買體驗”的形式主義存在於整個旅程。此次7天的行程收費2850元,主要包括項目費、餐食和住宿等,不包含往返機票及簽證費。實際教學僅有3個上午,餘下時間均安排了文化體驗和旅遊觀光,如遊覽鄭王廟、進行泰拳體驗等,這讓小部分期望“真正做些什麼”的志願者感到失望。
早在2015年前後,國內便出現了一批義工旅行機構,業務主要是海外動物保護和支教項目,喬喬加入的組織也是其中之一。此後,受新冠疫情影響,不少機構將重心轉移至國內項目,多集中在貴州、雲南、四川、青海等地,以教學義工為主。但與美麗中國支教項目等教育非營利項目不同,這種旅遊支教大多是行程1-2周的短期付費項目,內容一部分是在當地進行志願活動,另一部分則是與普通遊客行程相似的旅遊活動。
實際上,此類活動起源於歐美國家流行的“公益旅遊”(Voluntourism),主張旅行者在旅遊中承擔一些社會責任。本是一樁“邊旅遊邊做公益”的美事,卻因商業化而逐漸變了味,不少機構更是以盈利為目的將其做成一門生意。
周歲時曾通過小紅書找到一家支教機構,對方立刻發來電子錶格,收集個人背景、意向地區等資訊。“看起來很正規,我當時還以為支教發展了這麼久,流程很完善了,一邊填還一邊誇。”但提交審核後,對方又發來三個連結,裏面是行程、價格等資訊。周歲時感到奇怪,甚至有些憤怒,“花三千元去偏遠地區給孩子講三個半天的課,這種支教又有什麼意義?”
為升學評優“鋪路”?含金量存疑
這樣名為公益實為觀光的支教旅遊團,為何能吸引源源不斷的參與者?
記者向多家機構了解發現,大學生和中學生是參與此類項目的主要群體,此外亦有不少職場人士。志願者們參加項目通常出於兩個原因:對“功利”或“體驗”的需求。
記者聯繫了面向青少年群體提供研學項目的組織“新東方文旅”,以家長的身份向其諮詢。“學員在項目結束之後能收穫官方3張證書以及公益時長40小時,可以用於提升孩子背景,對參與國內大學的‘強基計劃’、國外大學申請都有幫助。”客服熟練地羅列著該項目的種種“好處”。
從報名火熱程度就能看出,通過支教經歷來為升學或未來的留學申請中給簡歷鍍金,是不少中學生和大學生的現實需求。
新東方文旅在今年寒假組織的支教公益研學項目共3個,目的地分別為雲南沙壩村、海南田埇村和四川大涼山,其中海南的兩期均已報滿,其他兩個目的地空余名額也僅剩個位數。“暑假目的地會更多,一個地方至少有四五期,一期至少一個團。”客服介紹,目前的寒假項目一個團有30多人,基本都是高中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些針對未成年人的項目“鍍金”成本頗高。儘管時長僅有7天,費用卻高達10980元,加上往返機票,成本至少13000元。
“當地資源匱乏,我們都儘量給孩子在吃住方面提供最好的,另外主要是看項目的含金量。”客服為打消記者的疑慮,反覆強調證書的意義。特別是對於計劃留學申請的學生而言,除了拼“硬體”績點,還要拼“軟體”如社團、公益活動等,而此類支教經歷則能夠幫助提升錄取成功率。
然而,花兩三天、教當地小朋友幾個英語單詞,就可以真的幫助到大學申請嗎?記者發現,不少組織方在向家長推薦項目時往往會採用“提升軟實力”“拉高綜合成績”等語焉不詳的話語,誤導家長認為參加這些項目能對報考國內外知名高校加分。實際上,如此短期的項目對於背景提升效果甚微,甚至可能讓學校感受到“作秀”而起到反效果。
除了功利性目的,體驗當地文化風俗、支教等“體驗性”需求也是參與者選擇旅遊支教的重要推動力。
“這種旅行能讓我有機會深度體驗不同的人文風情,並且和不同背景的同齡人進行交流。”在上海讀大學的小蘭報名了柬埔寨義工支教項目,她坦言,儘管公益部分有點“水”,但比起普通旅遊更有意思,且行程住宿安排都不用自己操心,比較方便。
“家長也比較希望孩子來體驗一下不同的旅行,不同於家長帶著逛景區,而是一種深度遊。”君行國際義工旅行(OCIVA)客服表示。
拋開商業化的部分,關於短期支教本身的爭議也一直存在。曾經,一篇名為《哥哥姐姐們,請你們不要再來支教了》的帖子在網路流傳,更是將一些懷有功利心支教的志願者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
志願者們也清楚短期支教的通病,實質性具體化的作用無法清晰丈量,而旅遊支教因行程短更凸顯了這一問題。“大部分志願者在支教結束後就沒再與學生們聯繫,可能剛建立感情就要離開。”喬喬表示,如果機構能在旅遊支教前較為規範、系統地進行教學培訓,並提前調研了解支教點的實際情況,至少能避免“白費力氣”的情況。
也有不少人提出,對於那些真正有情懷的志願者而言,與其讓旅遊支教在數量與空間上氾濫成災,不如將更多精力投入更有深度的長期支教。
但與短期旅遊支教的繁榮市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許多真正需要教師、志願者的貧困山區長期支教項目,不用參與者自費,卻還是招不到人。原因在於,地點上,支教地往往離支教者生活區域遠,時間上,又會與支教者正常生活學習安排相衝突。因此,願意打破常規生活去邊遠或貧困地區長期支教的人數微乎其微。
相比于“有心栽花花不開”的困境,旅遊支教更容易産生“無心插柳”的快樂。去貴州參加過旅遊支教的趙趙表示,不需要因為不是教育工作者而有太多負擔,“我們的作用更多是讓孩子們了解外部的世界,讓他們充滿希望,以後有能力走出大山。”
趙趙帶著女兒一起體驗支教的過程中,女兒本來十分抗拒,卻在稻田摸魚、跟著村裏大爺編竹編等生活細節中愛上了貴州的村莊。在趙趙看來,這種只有通過深度融入當地才能獲得的情感體驗恰恰是旅遊支教的珍貴所在。
嚴格意義上,旅遊支教更近似于旅遊。從這個角度來看,儘管此類項目並非真正的志願者工作,它的存在卻並非完全沒有意義。這是一扇雙向的窗,參與者能夠深入當地文化與本地人的生活,並分享和傳播給外部世界。
功利與情懷之間,商業與公益之間,對消費者而言,旅遊支教作為一種新型旅遊形態,只要理解它究竟是怎麼回事再做選擇就好。
(應受訪者要求,周歲時、喬喬、小蘭、趙趙為化名)
來源:潮新聞 | 撰稿:周林怡 實習生 王浩然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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