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江南多雨,淅淅瀝瀝。歡喜的,覺得春意漸濃,享受這“江南雨霽彩雲開,眼界空寬翠色排”;厭惡的,覺得滴滴噠噠,濕漉漉的,讓人難以逃于天地之間,甚是心煩。余光中先生的散文《聽聽那冷雨》,把賞雨聽雨的意境表達透了,無人能出其右。
在唐宋詩詞裏,古人一直有賞雨聽雨的傳統。如秋日荷盡,本應漸感淒涼,李商隱卻生出“留得枯荷聽雨聲”的意趣;山中獨宿,應該淒涼難耐,賈島卻融入“獨聞山雨到來時”的禪意;到了五代詞人韋莊,“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獨有一份怡然自得。而同樣是聽雨,在溫庭筠筆下,要愁苦很多,“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和“正襟危坐”的詩文相比,詞似乎更能把聽雨時的萬千情緒表達出來。詞裏賞雨聽雨的佳作不少,文人典故也多。有三場雨背後的故事,尤為讓人感懷,值得細品和共情。
一
第一場雨,下在賀鑄的晚年。這一年,相濡以沫的夫人去世了,他在深夜的雨中想起她的一生,思緒萬千、難以入眠,便寫下了一首悼亡詞。
這首詞的詞牌名叫《半死桐》,也叫《思越人》《鷓鴣天》。光看詞牌——梧桐枯死一半,已讓人頓覺傷感。
詞不長,是首小令,上闋説:“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閶門是蘇州城的西門,賀鑄晚年就住在蘇州。梧桐、鴛鴦都是白頭偕老和忠貞愛情的象徵,但現在不是枯死,就是失伴。
到下闋變成:“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描寫的都是墳地裏的淒涼場景,和蘇軾的“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意境頗為相似。
最為經典的是最後一句“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歷來被人推崇。在瀟瀟雨中空床而臥,想起相濡以沫的妻子,雨聲顯得愈加悲涼。
賀鑄的妻子,皇族出身,是一位識音知律又賢惠能幹的大家閨秀,年少就與賀鑄喜結連理。然而為了仕途,賀鑄長期在外為官,兩人聚少離多。他在詩中所寫的“鴛鴦俱是白頭時,江南渭北三千里”,就是與妻子長期分離的印證。賀鑄雖有才華,但“喜面刺人過。遇貴勢,不肯為從諛”,加上使酒任性,所以一直沉淪下僚。他的妻子卻跟著他一生顛簸,始終不離不棄,因此兩人感情很深。賀鑄曾有首《問內》的詩,寫妻子在大伏天給自己縫補冬天的衣服,“庚伏厭蒸暑,細君弄針縷”。
晚年賀鑄攜妻子過金陵至蘇州,居住蘇州期間夫人去世,獨留他一人。在一個雨夜中,他惦念起妻子的一生,才感嘆“同來何事不同歸”。
二
第二場雨,下在李煜的世界裏。李煜聽了一夜,這場雨帶來的寒意,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都揮之不去。
李煜和宋徽宗一樣,都是天生的藝術家和詩人,卻“不幸”當了皇帝。南唐君臣,從上到下都喜歡舞文弄墨,面對中原趙宋王朝的咄咄逼人毫無招架之力。南唐本來就風雨飄搖,到李煜手裏愈加動蕩。他派使者向趙匡胤求情,結果趙匡胤一句“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讓使者知難而退。
人們常説,詩是“窮而後工”,李煜最好的詞確實是在肉袒出降、被俘北上之後寫的。如果不是國破家亡,“生於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李煜,他的詞也就一直吟風頌月,不會在五代時異軍突起,成為高峰。正是這種山河破碎的撕裂感,才讓他慢慢咀嚼,把苦難轉化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等不朽詞作。
《浪淘沙令》正是國破家亡後他發自肺腑的經典詞作。詞很短,“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春意闌珊中,在寒夜裏聽雨,江山萬里化作殘宵一夢,都在綿綿春雨中變成落花流水。但現在,已是悔之晚矣——“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只能“垂淚對宮娥”。這種春日裏遇著風雨的感慨,在《烏夜啼》裏也能見到:“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王國維評説:“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這判斷是精準的,和伶工相比,士大夫有著更深沉的文化積澱和生命感悟。詞發展到李煜這裡,真正感覺到有一個生命在文字裏跳動掙扎。
讀李煜的詞,最大的感覺是真誠,能一眼看到他的內心在燃燒。他人的詞,是精雕細琢出來的,李煜的詞是噴涌出來的。比起賀鑄悼念亡妻,李煜想的是亡國之痛,這場雨下得更冷、更重了。
三
而宋末詞人蔣捷經歷的那場雨,卻整整下了一生,綿長不絕。
蔣捷是南宋末年進士,江蘇宜興人,在他30多歲時,南宋滅亡。蔣捷和週密、王沂孫、張炎被稱為“宋末四大家”,但他一直獨來獨往,和另外三人幾乎沒有任何交往,詞風也完全不同。
蔣捷的後半生是在元朝度過的。元朝一開始奉行的是民族高壓政策,這讓蔣捷非常憤恨,不願出來做官,立志當宋朝遺民。因他隱居在太湖竹山,所以時稱“竹山先生”。唯有了解了他一生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苦難經歷,才能讀懂他《虞美人·聽雨》裏的沉痛和厚重。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蔣捷年少時只知快意人生,過的完全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快樂日子。年少時的雨是放蕩不羈的。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到了而立之年,元朝大兵壓境,南宋亡國,他失去了所有,在歸隱和流浪之間來回切換,如同失群的大雁一樣無助。中年時的雨是惆悵無力的。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到了晚年,複國無望,心若死灰,只得任一生的悲歡離合在雨聲中點滴到天明。晚年時的雨是連綿不絕的。
同樣一場雨,賀鑄惦念的是相濡以沫的妻子,是作為丈夫的喪妻之痛;李煜懷想的是金陵的“雕欄玉砌應猶在”,是作為君主的亡國之痛;而蔣捷惦念的既是個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也是大宋的風韻,更是南宋亡國的悲痛。
在江南的細雨迷離中,聽聽那冷雨,不知你在雨聲裏聽到了什麼?
來源:潮新聞 | 撰稿:撰稿 之江軒 | 責編:陳曉菲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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