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一隻密布著量子擺蕩軌跡的羅盤。
近年,我愈發感應到時間羅盤的磁力。它一次次把我拉向甌江口的一座菱形島嶼:七都島。無論人生艷麗或不語,清晨或黃昏,我一次次走近它,如同一隻鳥辨認到它的山。
七都島沿甌江開闢了環島綠道。我極喜歡乘著江風騎行,花三小時,繞島一圈,目隨濤走雲飛,世界鋪開。終點回到起點,一個圓閉合。
繞島騎行,是行走的地理課。
騎到永強隔岸這頭,島上有一片桃林。三月江水,濯亮桃花的臉龐。桃花,也該是一段秾麗往事,燒成時間的灰燼,付之水波瀲艷之上。有一回,我坐在桃林下,就著桃李春風,喝了一壺茶,起身,順著東流水,繼續環島。
行至此處,我必多眺望幾眼。
東蒙山的山墻垛口次第亮燈,顆顆明珠鑲于關口。垛口蜿蜒至山頂,儼如一截小長城。而北汊橋形如一架大豎琴,斜拉橋頭,一輪血紅圓日從一排琴弦間赫赫滾落;落入江,晚霞滿天。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在烏牛溪匯入甌江處,便是我鄉關。此處兩側,有兩個村莊,如兩顆遺珠,分別是我的幼年故鄉與童年故鄉:烏村與白村。
然而,我已幾乎不回鄉。
一如諾獎得主、法國作家克萊齊奧説,他寫大海最傳神的時候,是遠離太平洋和大西洋2000公里之外、身處美國新墨西哥的時候。
我這個鄉愁大偽裝者,一次次繞行在七都島上,隔岸望鄉,漂泊感深深。而腳下這塊菱形浮島,狀如一塊喉結浮動,它在言説什麼?
2
壬寅霜降日,七都島,老涂村古渡口,朔風撲浪。
我又來了。我是來尋根嗎?
童年時,父親帶我們姐妹仨渡江時,一次次手指著的老涂村,如今依然保留著渡口。
老涂村與永嘉烏牛,一江之隔,兩兩相望。半小時一班渡輪往返。
二三零星渡輪客,倚在江岸欄杆閒等。渡輪如牛悠悠犁來。靠岸,離岸。橫渡才五分鐘,即到對岸的烏牛碼道。
這小小的烏牛碼道渡口,便是我幼年故鄉烏村的入口。
這小小的烏牛碼道渡口,不可小覷。是名詩人翩翩而至、會友作詩的津渡。
唐開元年間,大詩人孟浩然來看在樂成做縣令的發小張子容。彼時,樂成的城墻還未建完,羈旅人張子容,夜夜聞見山城頭、猿哀嚎。當張子容從樂琯運河上挂帆乘舟,水路迎接尚在甌江北岸的友人時,孟浩然正歇息于烏牛碼道的“上浦館”。
孟浩然作詩《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歷來為詩家讚賞。
“烏牛”的得名,則出自王十朋來此遊覽所作的《烏牛》詩:“奇峰怪石號烏牛,獨立江邊幾韆鞦。”
誠然,造物早將命名的秘密,託付給了石頭。
傳説在江邊水岸上,伏著一塊巨石,色烏,形如牛。風調雨順時,巨石化為烏牛,為甌北村莊耕田。有時,順流而下,泅到七都,為島民耕田。耕畢,泅回北岸邊,化回巨石。如此環復。
在渡輪上,我緬想著這個傳説。
望著滔滔甌江,水波起伏,如有牛背在拱,就像《莊子秋水篇》寫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徑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我幡然領悟,猜想:所謂烏牛渡江耕田,既是表達農耕時代一衣帶水的友鄰之好;又是説江流律動,如牛馬奔走。——神話掌故,是在紙上模倣山海江河的運作秘密。
3
4
四歲時,我家從烏村遷徙到白村。一隻大篷船,穿峽過灘,途經兩縣界溪——烏牛溪。大約是經過白象坂塘那裏,溪面窄,水位淺,船隻擱淺,不能通行。此時,縴夫拉縴的舊事,如邊城電影出場:
在這一截窄溪溝上,用濕濕滑滑的河泥,壘起一條高聳的虹形泥橋;四個縴夫,赤身圓膀,兩兩分列泥橋前頭,“呦吼!”齊喝一聲,引繩拉縴,將船隻引渡到泥橋頂點。河泥溜滑,船如遊龍。“吭哧!”“嘩啷!”船隻從至高點俯衝了下來,船頭衝入前方寬面溪水中。
獲得深水,船就活了。
悠悠遷徙路,繼續行進在青山綠水之間,直到“白塔裏”:那裏矗白塔,伏白象,有白村。
布羅茨基在《小于一》説:“記憶,我想,是一個替代物,替代我們在愉快的進化過程中永遠失去的那條尾巴。它指引我們的運動,包括遷徙。……顯示返祖性。”
又説:“生命對我來説,是滾雪球,愈滾,一個地方(或一個時候)就愈像另一個。”
太對。
我為何牢牢記得遷徙途中,縴夫肩上那長長的縴繩,牽引著我遊蕩的家?此後,我果真成了一個遊子,喜歡每一片在途中游蕩的雲。
我為何深懷桃源情結,每至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的村莊,都喜之並似曾相識?必是出生地的刻印烙在身上,在另一相似的地方,被隱隱喚醒。
時間回到:壬寅霜降日。
越過永嘉碼道的界街,一射之遙,便到了樂清琯頭。碼道與琯頭主街上,都列著孟浩然雕像。但引車賣漿者,一律不識孟詩人。
在離離江葦中,尋找到已廢棄多年的琯頭渡。一把銹鎖,鎖住了入口鐵銹門。
——這甌江詩路上,唐宋明清各路詩人來訪過的千年名渡。
——這樂清客、溫州客往返必渡的琯頭渡。
——這父親帶著我們姐妹仨晚班渡江回溫的琯頭渡!
如今看它,它竟只是渺小的一粒方塊,湮沒于亂筆似的江葦叢中,再無人問津。取代它的(也是取代了從前慢),是它頭頂上那座飛架甌江南北的甌江大橋。大橋上,眾多轎車風馳電掣。
而此時,又值江上日落。
白鷺從葦叢驚飛,飛向故鄉的遠空。漫天飛毯般卷動的晚霞,映染出滿江紅。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今晚的日落,還是渡江時父親帶我們看過的日落嗎?
霜降暮晚,江風獵獵,站久了,吹寒胃隱隱生痛。尋到鄉關處,徒增漂泊感。我想,我們此身在世的故鄉,唯有一個是實處:我父我母。
於是從樂清琯頭跨回烏牛碼道,趕最後一班渡輪,返回七都老涂北渡口,打道回溫。
作者簡介:夏真,著有《溫州密碼》、《民國韻事》、《甌景》。(夏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