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時節,我們到三垟濕地采風。三垟濕地西接溫瑞大道北連甌海大道,連綿不斷的豪華樓群將濕地強行拉近與大都市間的距離。
三垟水鄉原先十幾個村落遍佈水網格出的小島嶼上,現在悉數搬遷,成為溫州城區純粹的“都市之腎”,成為水生動物和鳥類的樂園,成為市民的休閒好去處。
秋高氣爽。我們被電瓶車拉到一座嶄新的碼頭。碼頭停泊著幾條畫舫形制的遊船,河面上空空蕩蕩。遊船也使用電動力,環保,船老大啟動遊船離岸,悄無聲息,船尾犁出一道淺淺的白色水線,遊船在空空蕩蕩的河面上緩緩行駛,兩岸的蘆葦甌柑榕樹香樟便緩緩後退。遊船過於平穩,船幫上不見一點浪花,乘坐沒有絲毫刺激感,倒是被驚擾的小魚撲哧撲哧鑽出水面掠過船幫向遠處逃竄才引得乘客的驚呼聲……
遊三垟最佳的水上交通工具並不是這種畫舫形制的遊船,而是當地大小不一的小舢舨。三垟水鄉水系發達,每座村莊都有幾處埠頭,停泊著不同規格的船隻,而小舢舨則是當地居民最普通的運輸工具和代步工具,居民搖劃著小舢舨進城,載著日用品回家,平日裏,小舢舨代步出行,它們在河汊裏自由穿梭,駕船者神態悠閒,每到河道拐彎處遇來船,優雅地輕蕩小槳,兩船堪堪避開,激起浪花也蕩起爽朗的笑聲……就這麼一個小場景便將水鄉風情詮釋得淋漓盡致。多年前,我就乘坐這種小舢舨遊過三垟,當然不是旅遊,而是做一個鄉村專題文章,小舢舨那時也不是遊船,船上粘滿泥污,攝影搭檔擔心自己的白色鞋子,有點小心,船主是位中年農民,我們是臨時租用他的小舢舨的。恰值桃花盛開季節,小舢舨從一個村莊的簡易小碼頭劃出後,就下起了濛濛細雨,細密的雨絲與嫩綠的柳條交織在一起,水鄉特有的韻味霎時便析出來了,河面䑃朦朧朧,各式船隻來回穿梭,有運秧的有送肥的,也有走親訪友的,繁忙有序,只有木槳蕩起的細微的水聲。船主問我們要去哪個村,我説漫遊,船主説三垟水系四通八道,總得有個大致的目標吧,我説沒有目標就是目標,隨船去吧。船主此後一聲不吭,這種默契的達成是一種動中的靜境,我喜歡。船主悠然劃著槳,小舢舨一挫一頓,船身晃蕩,雨絲綿綿,這是詩的意境。迎面是一座古樸的石拱橋,兩位姑娘撐著花雨傘從這邊跨上橋,那邊恰好有一牛一人上橋,斗笠蓑衣,花傘,何其優美的構圖!小舢舨鑽過橋洞,豁然開朗,這是一片寬廣的河面,可以稱之為湖,河面空空蕩蕩,船主這下開口説話了,這裡是三垟黃菱種植水域,黃菱採摘季節,這裡很壯觀的。小舢舨在河道裏漫無目的轉悠,岸上一樹樹桃花次第而開,一片片甌柑青翠可人,一棵棵獨立成風景的榕樹在雨幕中更加顯得龐大厚實……在一溜簡樸埠頭看到幾位浣衣女,然後越過她們看到遠處一炷炷散漫的炊煙從樹叢中升騰而起,炊煙扯動我的饑腸,我臨時決定在這裡上岸。農忙季節的農家都很忙碌,但從來不會怠慢來客。主人端上河鮮、家釀酒,小黃狗在桌邊繞來繞去,窗外是綿綿不絕的雨絲,幾杯土釀下肚,我感到自己與這個朦朧的水鄉環境融于一體了。
這個孤嶼最入鏡。有人喊叫,遊船老大剎車。只見在空空蕩蕩的河面兀然立著一座孤嶼,孤嶼上建了一座古香古色的廟宇,與廟宇相對是一座結構簡樸的戲臺,一棵大榕樹將整座孤嶼覆蓋著,一座孤嶼,一座廟宇,一座戲臺,一棵榕樹皆可獨立成風景,這是三垟水鄉極致的景觀!眼前的孤嶼靜悄悄,靜坐在邊角的垂釣者將孤嶼烘托得更加靜謐。此時,掠過一絲秋風,大榕樹微微晃動,倒映卻晃蕩得甚歡,我捕捉著晃蕩不定的倒映,倒對實物視而不見了。
我在多年前就對實物很熟悉了,只是現在的榕樹更加茂密罷了。
當時小舢舨劃近這座孤嶼時,我與攝影搭檔也一起驚呼。只見大小船隻密密麻麻停靠在孤嶼邊上,各條河道還有源源不斷的船隻向孤嶼靠攏,嶼上人聲鼎沸,香煙氤氳,原來今天是廟會。廟主是一位仙女,相傳她下凡途經三垟,迷戀于水鄉風光,竟然不願回去了,於是將隨身攜帶來的三件寶物“蠶桑、甌柑、水稻”交給三垟的先民,三垟從此成為富庶的魚米水鄉,三垟先民感恩仙女,在孤嶼建廟祭祀仙女,每年今日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形成盛況空前的廟會。久而久之,廟會慢慢衍生出農資交流會的功能,在空間逼仄的孤嶼上,村民選購農具類日用品,男女青年還將這個廟會當成尋對象的聚會呢。我們離開孤嶼時,遠方的都市已是一片燈火輝煌,原來,三垟水鄉是遠離都市的。
而這樣的盛況以後再也難以再現了。河道裏也只見零星的小舢舨。
遊船繼續緩緩前行。所見島嶼多植甌柑,果實已很飽滿,但距成熟期還遠,樹叢裏有柑農忙碌的身影。遊船驚起一隻只水鳥,見慣了小舢舨,這種怪模怪樣的船隻便是外來物,水鳥們要慢慢適應。太陽更烈了,陣陣秋風送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魚腥味,哦,三垟水鄉是先民治水從海中瀝出來的,來自母體的氣息永遠不會褪盡。遊船在空空蕩蕩的河道裏穿過一座水泥拱橋又一座水泥拱橋……這些橋應該建在原先是古樸石板橋或者石拱橋的橋址上的吧?一路過來,古老簡樸的埠頭都被蘆葦蕪草掩沒了,令人萌發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感嘆。一座木製廊橋跨河而建,周邊廣植荷花,荷葉依然田田,只是罕見蜻蜓。三垟黃菱也應該到了採摘期了,河面是一片綠,採菱人坐在紅色大木桶裏在菱田裏悠然蕩來蕩去採摘成熟菱角,幾隻白鷺腳踩菱叢怡然自得,這是詩意的豐收季。
遊船停靠在一座碼頭上,三垟水上游結束。我們上岸,過了一座水泥橋然後跨越廊橋,是一座面積較大的島,島上多倣古建築物,廣植竹子等外來植物,一棵榕樹鶴立雞群。島上規模最大的建築物是“南懷瑾書院”。
我在島上徜徉,我要接收這座島古老的資訊。唐張又新到過這裡嗎?這位連中三元的大才子任職溫州知府,是溫州之幸,在稻花飄香時節,這位才子知府乘船巡田到三垟,在這座島上岸,他深入農家,看著他們生活富足,甚是欣慰,吃過便餐,坐船到下一個島視察民情,河道上船隻來回穿梭,農民們用樸質的民謠向知府問候,只可惜張又新沒有留下描述三垟水鄉的詩文。宋代的韓彥直肯定多次到過這裡,他任溫州知府時,寫下世界上第一部柑橘學專著《橘錄》,當時三垟甌柑已名揚海內,這位知府是個有心人,對甌柑種植地進行廣泛而紮實的調研,寫出這部被錄入四庫全書的傳世之作。本土人張璁多次遊覽大羅山和三垟水鄉,永嘉場與三垟間只一山之隔,遊了三垟水鄉,嘗了三垟土特産,濃郁的鄉情使他感動,寫下據稱是第一首描述三垟水鄉風物的詩。顏延之、謝靈運、裴松之、楊蟠等等在中國文化史都留下一筆的溫州太守、知府在三垟水鄉屐痕點點,使這裡積澱了文化厚度。三垟水鄉也有名門望族,捐建多座醫院學校的何朝育先生便是三垟人。
我走出這座島,到另外幾座由橋梁連結的島嶼轉悠,島上的村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樹木和築在樹木叢間的亭榭長廊。我尋覓不到當年漫遊三垟水鄉的影子。
水路遊和陸地遊三垟都是平面的視角,總有“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疑惑。我坐在河邊的長廊裏,面對荷塘,時值正午,錦鯉在荷葉間打挺追逐嬉戲,幾隻水鳥在蘆葦叢間跳來躍去,有幾隻白鷺身姿優雅地在池塘邊覓食,蟬鳴聲也響起來了。我眺望遠處的大羅山,只見幾隻鳥在藍天下振翅飛翔,哦,它們也許是打前站的候鳥吧,三垟水鄉可是候鳥越冬的天堂呢。而飛翔的鳥的身影也開啟了我的另類思維視角:鳥瞰之下,山垟水鄉又是怎樣一番情景呢?三垟水鄉的今昔平面圖在我的“鳥瞰”視角裏立馬立體起來,河汊縱橫交錯織成一張不規則的水系網,連著溫瑞塘河,成為塘河活水的儲水地,數不清的島嶼在這張網的網格裏一座座凸現出來,島與島之間築了無數座石板橋石拱橋,這些橋上總是行人不斷,河道裏永遠有船隻在劃行,大島上是村莊農田,煙火旺盛,小島是甌柑桑葉種植園;現在,村莊不見了,水系依舊還是昔時的水系,農田被綠化,一條條馬路一座座橋梁將三垟與市區連成一體,三垟的底色是綠色,綠色的水綠色的植被,掩映在綠色樹木間的建築物和雕塑歷歷在目……鳥瞰視角裏的三垟水鄉一目了然,激活了水陸游的平面視角,一切都變得如此靈動。
政府投鉅資整體搬遷三垟居民,將這片土地騰空出來,三垟水鄉變身三垟濕地,煙火消失了,但這只“溫州之腎”的功能卻更健全了。濕地地處都市邊上,市民一跨出家門就融入大自然,休閒養生。這是好事。
作者簡介:徐賢林,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鹿城區作家協會副主席,長期供職溫州日報報業集團,20多年來寫作散文、紀實、小説。(徐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