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碼浙江精神或溫州人精神時,永嘉學派都會被認為是重要文化根脈之一。
正如《幹在實處走在前列》中所説,“古代浙江許多偉大的思想家也都倡導義利並重、注重工商的思想,不僅在中國文化史上獨樹一幟,而且深深地影響著浙江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成為浙江思想文化的重要源泉”“‘永嘉學派’代表人物葉適提出‘通商惠工,皆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幣’,主張農商相補,反對義利兩分”。
永嘉學派興起于南宋,因其代表人物多出自溫州,溫州又古稱永嘉,由此得名。永嘉學派雖然誕生自溫州,影響力卻是全國性的,在南宋時與朱熹理學、陸九淵心學鼎足而立。明末清初時,著名哲學家黃宗羲在100卷《宋元學案》中,記錄學者超過2000人,卻只有8人被用兩卷篇幅記錄,葉適便是其中之一,永嘉學派的學術影響力可見一斑。
時至晚清,永嘉學派重振。面對內憂外患的時局,注重實效、不尚空談的永嘉學派,再次引起時人關注。曾國藩認為永嘉學派“足以通難解之結,釋古今之紛”,譚嗣同認為永嘉之學“可資經世”。
如今,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流傳千年的永嘉學派,又能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
一
後世回顧永嘉學派,最常提及的兩句話,便是“農商並重”和“義利並舉”。
在重農抑商、重義輕利的古代中國,永嘉學派顯得如此不同。
事實上,永嘉學派務實,卻不失理想主義,注重實效,更有家國擔當。
永嘉學派中繼者陳傅良説得好,“所貴于儒者,謂其能通世物務,以其所學,見之事功”。葉適更是直言,“為文不能關教事,雖工無益也”“立志而不存于憂世,雖仁無益也”。
在這種務實思想的指引下,永嘉學派每位代表人物,都是專業領域的行家能手。他們不僅能坐而論道,更能起而行之,有益於當時。
永嘉學派創立者薛季宣,不僅在哲學思想上獨樹一幟,而且對田賦、兵制、地形、水利等專業領域深有研究,讓很多空談之士望塵莫及。
針對困擾宋朝多年的“冗兵”問題,陳傅良厚積薄發,深入研究自周代至宋代兩千年的軍事制度,分析利弊得失,寫成《歷代兵制》,以資借鑒。這不僅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兵制史專著,也是古代唯一一部兵制通代史。
葉適雖以文采、哲學聞名於世,他還是最早發現“劣幣驅逐良幣”規則的人,更曾立下戰功,避免南宋重蹈北宋覆轍。在開禧北伐失敗後,金國大軍壓境,長江防線近乎失守,朝野震動。葉適臨危受命,先後採取襲擾、屯兵、屯田等措施,成功守住長江防線。
永嘉學派注重事功與實幹,是對空談誤國的警醒與回擊。
永嘉學派代表人物多成長于南宋,面對山河淪陷,有著切膚之痛,這時再空談性理,無法有助於收拾舊山河。在家國情懷的驅使下,永嘉學派才更加注重“事上理會”“言之必使可行”,並提醒“若只管去理會道理,少間恐流於空虛”,更反對以空談博虛名,推崇“善治者無赫赫之功”。
二
“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永嘉學派的獨特氣質,還與南宋的時代背景和溫州的地域條件息息相關。
靖康之變後,宋室南渡為溫州輸送了一大批人才。陸上絲綢之路被阻斷,進一步促成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溫州一躍成為國際港口,迎來了歷史上的高光時刻。溫州涌現和匯聚了一大批能工巧匠和商人巨富,人口最多時接近百萬。所以,南宋學者祝穆在《方輿勝覽》中就説,溫州“其人善賈”。此外,溫州地貌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人多地少,單純依靠農耕,實在難以解決溫飽。
因此,“農商並重”的思想自然而然刻在了溫州人的基因裏,這也是葉適鼓勵“通商惠工”思想的現實根源。
永嘉學派接近商業,也受益於商業。和朱熹、陸九淵、王陽明等出生名門望族的學者不同,永嘉學派代表人物多為出身平民的“小鎮做題家”,沒有坐而論道的家底。受益於溫州繁榮的商業和富而思文的風氣,大量的寒門子弟才有了讀書的條件。
例如永嘉學派集大成者葉適,自幼家境貧寒,居無定所,29歲中進士前,先後搬家二十余次。葉適後來回憶,同鄉林元章富甲一方,延請名儒為兩個兒子授課,當時才10歲的葉適居然也能一同旁聽。15歲時,葉適就開始四處給人講課,為稻粱謀。後來,葉適和林元章的兒子都考中進士,成就一段佳話。
葉適的故事並不是孤例,溫州在南宋時的科舉成績斐然,是典型的因倉稟足而知禮節。南宋時溫州人口不到百萬,參加鄉試的科舉試子就超過8000人,考取舉人比率低至470:1。商業的發達帶來了文化的繁榮,成就了“溫多士,為東南最”的盛況。
商業和文化的良性互動,讓永嘉學派相信,義利之間可以兩全。
葉適説,“崇義以養利”“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都是強調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相容,完全可以實現雙豐收。
三
從宋代興起到晚清重振,在長達六百多年的時間裏,永嘉學派一度陷入了沉寂。
沉寂有其歷史原因。隨著程朱理學成為官方正統,並與科舉掛鉤,獨樹一幟的永嘉學派逐漸式微,其思想逐漸融入“浙學”之中,發揮著潤物細無聲的滋養作用。
另一方面,明清長期海禁和閉關鎖國,讓溫州失去了作為國際港口的區位優勢,經濟和人口都大不如南宋時。直到晚清溫州重新開埠,時隔數百年再次成為國際港口,人才和財富重新在溫州聚集和流通,永嘉學派的光芒才又被世人發現。
當然,沉寂也有永嘉學派的自身原因。説起理學和心學,人們往往都能想到《近思錄》和《傳習錄》,師生問答的語錄體,平實的語言與智慧的金句,都會讓思想易於接近、廣為傳播。相比之下,永嘉學派缺乏跨越時代的大眾讀本。即使集其大成的葉適《習學記言序目》,煌煌40余萬字,雖內容博大精深,但非專業學者不能讀懂。
如今,作為溫州人精神和浙江精神的文化根脈,永嘉學派再被世人關注和學習,以其獨特的厚重與務實,貢獻著穿越時代的智慧。2022年9月,《永嘉學派叢書》發佈,包括19位作者35部古籍作品,這是迄今為止較為全面反映永嘉學派學術脈絡的文獻整理。浙江省文化研究工程重點項目《永嘉學派研究大系》在有序推進,勾勒出其連續發展的軌跡,全方位考察永嘉學派的學術和思想。
同時,永嘉學派也在以現代通俗的方式被梳理和傳播,讓當代人得以滋養。2021年12月,坐落于溫州海壇山上的永嘉學派館業已開館,通過紀錄片、數字化、可視化手段,講述著永嘉學派的緣起與傳承、思想與實踐。
“其學必測之古,證之今”。永嘉學派興起于南宋,重振于晚清,復興于當代,它與這溫州這座千年商港興衰共振,其體現的務實重商、家國情懷、事上理會、經世致用,仍歷久彌新,啟迪今人。(中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