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我哥邀請我去他新家做客。連我哥也搬離了鐵井欄,——生活裏的那“鐵井欄”真的一去不復返,只能成為我永遠的記憶。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記憶都屬於鐵井欄,一條不過百餘米長的巷子,我家住在鐵井欄17號,正好位居正中間。以我家為中心,東邊基本上是平房的老宅,西邊是解放後砌的紅磚簡易房,而我們家那幢樓是唯一的四層樓白色水泥樓房。原本這四層樓房是新華書店的倉庫,後來一不小心被火燒了個精光,於是單位索性就重建成員工宿舍樓,而一樓依然是新華書店的倉庫,我家住在二樓,也算是夜夜枕著樓下的書香睡覺。
也不知是因為房齡相對年輕(70年末建造)還是沾了書店氣息的緣故,我們那幢樓的人莫名有些驕傲,讀書成績也比巷子裏其他孩子要好得多,感覺宿舍樓裏的人是鐵井欄一帶的文化人。作為書店員工的子女,別人的暑期生活是去圖書館借舊書,而我家是去樓下書店倉庫裏看新書。那書是一堆堆一撂撂,並無章法地擺放在地上,我哥和我姐暑假還可以在書店倉庫裏打零工賺錢,而我因為年齡小則是免費的零工,唯一的報酬就是可以去找喜歡看的書。
以前鐵井欄之所以有名與新華書店或有一定關係。但在八九十年代名聲遠播,這一是緣于它取名的歷史背景,二是它見證了溫州小商品經濟的發展。
相傳晉朝郭璞造城,“鑿井二十八以象列宿”,按照星座的方位來選擇井的位置,而這28口古井,已經有學者一一考證出名稱,其中鐵欄井名列首位,該古井在宋朝時曾兩度被鑄上一層鐵圈欄,故名鐵欄井。民國開始,所在的巷弄區域就叫鐵井欄,這就是如今鐵井欄的出處。
鐵欄井,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它是一處有來頭的古井。井的形狀頗有藝術效果,底座大井口小,呈扇形向上收口,比起一般人家自挖的水井,要大上兩三倍,周邊巷陌的人吃水、洗衣均用此水,水質甘甜、清澈。我小時候總是好奇為啥這裡的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自來水還沒普及的時候,我家吃水來自於這口井水。父親和哥哥是打水的主力。他們將一個係著長繩的小鉛桶探進井裏,當小鉛桶底部觸到水面,一甩繩子,“撲通”一聲,小鉛桶翻了個身就一頭猛扎進水裏,汲滿了水再慢慢收起繩子提拉出來,將水倒進大水桶。等灌滿兩隻大桶,父親用一根扁擔挑回家中倒入水缸,剛剛好滿足一天的吃水用水。
母親和姐姐常常去水井附近洗衣服。井邊的一圈被人澆成搓衣板式的水泥地,又深挖了一圈下水道,各家帶一隻水桶、鵝兜,取水搓衣非常方便。況且井水冬暖夏涼,幾家人冬日裏曬著太陽用溫暖的井水邊洗衣服邊閒聊著家常,甚是愜意。
其實打水是個技術活兒,我那時候也想幫忙打水來著,但每每這鉛桶一扔下去就浮在水面上,怎麼也吃不進水來,即便使勁晃幾下,我也只能打上小半桶水。因為人小,家裏不指望我勞動,我不過是找個藉口跟著家人在井邊嬉戲玩水。那時候,井口大孩子小,也沒人擔心我們會有隨時掉下水井的安全問題。
不知什麼時候起,井邊立了一塊石碑,碑上刻著“浙江省重點保護文物”,鐵欄井也就多了一個身份鑒證,卻並不影響它的日常使用。後來即便家家戶戶有了自來水,我們照樣打來井水冰鎮西瓜、啤酒,也用來擦洗夏天熱地發燙的地板、涼蓆,也用來澆我家樓下小弄的水泥地去暑氣。傍晚的時候,只能容得下一兩人通過的弄堂,去了暑氣起了弄堂風,左鄰右捨得孩子們擺上陸軍棋的棋盤,殺得不亦樂乎。我們夏天的快樂來自圍井生活。那時候的井水是活水,水總是越用越活。
鐵欄井再有名,畢竟僅限于鐵井欄一帶生活的人知曉。隨著80年代小商品經濟的發展,鐵井欄在溫州漸漸變得家喻戶曉。它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西邊是解放路,南邊是公園路,又與五馬街比鄰,出行、購物非常方便。
它位居溫州的市中心,被鬧市包圍偏又安居一隅,素日裏很是安寧。但它又偏生不安於現狀,80年代聲名鵲起,成為溫州甚至是浙江省第一個小商品市場。賣衣服的、賣飾品的、賣鞋襪的應有盡有,甚至堂而皇之地把女性內衣襬在攤位上賣。每次從攤位經過,我們女孩子總是非常不好意思匆匆掠過去。
溫州人有超強的模倣能力,從廣州進的服裝,拆成樣衣仿製,立馬變得物美價廉。全溫州甚至全國最時尚的連衣裙、牛仔褲,鐵井欄應有盡有,而那時候的經營者稱之為個體戶。剛開始商戶是佔據了人行道的馬路擺攤,後來退居至一樓的店面裏。可以説,鐵井欄原來紅磚房裏的人因為出街擺攤或出租店面,出現了溫州第一批萬元戶。我家住在二樓,可羨慕原來住在潮濕陰暗的一樓住戶,他們紛紛砸出門面,過上包租公包租婆的生活。連新華書店也不甘寂寞,把倉庫往裏騰挪,臨街開出兩片店面讓商戶承租賣服裝,所得租金改善員工福利。
我哥向來“自來熟”,在鐵井欄擺攤的男男女女個體戶,無不與他認識。那時候做生意一個是漫天要價,一個是就地還價,空間很大。我哥總能拿到成本價,我人生的第一條牛仔褲就是鐵井欄買的,成本價13.5元。後來,我哥楞是在我家隔出一平方米的空間,租給了樓下襬攤的阿昆當堆放衣服的倉庫,每月租金30元,差不多相當於他當暑期工的月工資。
我參加工作以後,但凡朋友們要去逛街的,無不把自行車停在我家宿捨得樓梯間,約上我一起逛吃逛吃,覺得在小商品市場上長大的我討價還價能力強,結果明明是陪著別人逛街,收穫戰果最多的卻總是我。
白天的鐵井欄是喧囂的,我青少年時期的背書聲往往夾雜著樓下個體戶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也因此練就了無論在什麼樣的環境都能沉浸在自我世界的能力。晚上的鐵井欄卻異常安靜,當我每每從解放路燈火通明的宵夜攤轉入鐵井欄,在月光的照映下,柏油路泛著白光,樹影婆娑,莫名地讓人內心平靜。
那時候的鐵井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有歷史的年代感又有生命的蓬勃氣息。小商品市場後來越來越專業化,鐵井欄逐漸變成專業的童裝市場。我家大概是2000年拆遷後搬離了鐵井欄,當時只拆了四分之一條街,紅磚房依然保留,從我家起往東的老宅們拆了重新建成興文裏大廈,有些不倫不類,完全破壞了鐵井欄歲月靜好的美感。再後來只有我哥一家搬進興文裏大廈,繼續見證了公園路與鐵井欄的興衰。倒是公園路這兩年經過舊貌換新顏,成為網紅“歷史街區”。
鐵欄井是浙江省重點保護文物,拆遷時得以保留,成為興文裏大廈的一景。但它因為“安全”問題被嵌了鐵欄杆,再也發揮不出“水井”的作用。這活井也便成了死井,如同耄耋老人暮氣沉沉的。
半條老街的鐵井欄依舊清寂地守望著日新月異的溫州城。而我,也只能以此文追憶它曾經有過的溫潤歲月。
作者簡介:寧晰,溫州旅遊體驗師,工作細緻生活細膩的財務人,即便是用樸實無華的文字,也滲透著作者對生活的熱愛。(寧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