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週末特意回了一趟老家,重走了一次“下垟”路,終於發現,灘塗已經不見了。
老家叫作“鮑田”,小時候覺得這個名字特別土氣又拗口,漸漸長大,也慢慢發現這名字越來越有鄉土氣息,魚米之鄉,豐裕又吉祥。
鮑田的版圖特別有意思,東邊是“垟界”(地方俗稱,指種植莊稼的水田與菜園),西邊也是“垟界”,居民住宅就像一根腰帶係在中間一樣。鮑田東爿垟界臨海,所以叫“下垟界”,下垟界和東海之間還夾著一塊至今我都不知道方圓和面積的泥濘土地,我們叫它灘塗。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説,生在鮑田是一種福氣,因為田園與灘塗支撐出了鮑田生生不息的幾百年曆史。
父親是村裏出了名的“捉涂”高手,對捉涂作業情有獨鍾。從我記事開始,就發現家裏窮得只有父親的捉涂工具,什麼“蟹鏟”、“泥鱗蕩”、“蟹摘兒”等等,應有盡有。父親經常不參加生産隊勞作而去捉涂,村裏人都説父親喜歡“打散作”(地方俗稱,不務正業的意思),但我一直不這麼認為,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多年的學費,一直是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從灘塗上撿回來的。
説不清是熏陶還是家傳,反正我在五六歲的時候也開始去捉涂,如今細細回憶,灘塗還應該是我童年最嚮往的樂園。
第一次接觸灘塗,恐懼又敬畏:太廣闊了,一片灰黃,肉眼望不穿的廣闊。父親老早就告訴過我,灘塗分為三個層區,一層接著一層,直入東海。
第一層區緊挨著防海堤塘,泥面和泥底堅實,很多地方還長著水草,非常安全,屬於新手和小孩捉涂區域。這個區域“紅腳蟹”特別多,一眼望去,紅腳蟹就像螞蟻一樣密布,而且紅腳蟹膽子特大,喜歡跟人捉迷藏一樣逗著玩,它平時喜歡在洞口守候,一旦離人不足一米,就“嗖”地鑽進洞裏躲得無影無蹤。
第一層區最值錢的就是“白域蟹”(地方俗稱:一種多肉小蟹),但捉它需要“蟹鏟”和“蟹摘兒”工具,很費勁而且需要技巧,所以新手和小孩是沒法作業的。當然,如果碰上好天氣和好運氣,有時候可以在水草裏翻找到“涂龜”,“涂龜”在當時比較稀少,所以也值錢。第一層區裏最不值錢的就是“岩絲”(地方俗稱),一種貝殼類、錐型爬行物,當時的第一層區裏“岩絲”特別多,往往在一個小洼裏雙手一捧,就能捉上十幾個,所以勤勞一點的話,一天捉個七八斤是沒問題的。“岩絲”殼厚肉少,帶回家用石頭先砸碎,然後用水沖洗去碎殼取肉,再用鹽巴腌制,是很好的下飯菜。
我在第一層區捉涂估計有七八年時間,直到快上初中的時候,才開始向第二層區進軍。第二層區作業有危險性,灘塗全是泥濘地,一腳踩下去,泥巴可以沒到膝蓋,前行非常困難。因為有危險,所以父輩們一直監督著我們,去第二層區必須要結伴同行,尤其是,第二層區離堤塘估計有二三公里之遠,有時候看不見堤塘就會迷失方向感,父輩們千囑咐萬叮嚀,迷路的情況下就要找水溝,這種水溝是人工挖的,當時是村莊之間灘塗界線,跟垟界小河互通,所以常年流水。找到水溝只要順著水流逆方向一直走,就能回家。
第二層區的水産物就比較豐富,首先是“沙蟹”(地方俗稱:一種多肉小蟹),很多,因為躲在泥濘地,所以很好捉,而且“沙蟹”殼薄肉多,裹上麵粉油炸,又香又脆。當然,在第二層區最重要的是要找水洼地,因為水洼地裏有被擱淺或者逗留的魚和蟹,青蟹、跳跳魚、“猷蠓虎”、“鰻珠”等等,都是值錢的貨。
父親估計也沒去過灘塗第三層區,他只告訴我,如果泥巴沒過了膝蓋,就不能再往東前涉了,因為接下來就是第三層區,屬於高危層區。第三層區屬於“漲橫洋”(地方俗稱)區域,所謂的“漲橫洋”就是先在灘塗插杠橫向佈置魚網,等潮水退過,一些魚蟹被網攔住,再去撿魚撿蟹作業。“漲橫洋”需要“艇兒”交通工具,一種長約一米多寬約80釐米的簡易小船,人們一腳跪在“艇兒”裏面,另一腳在外面蕩著泥面,“艇兒”很輕,在泥水上面滑行,很快。“漲橫洋”最重要的是推算漲潮和退潮準確時間,去早了,得等候。很多“漲橫洋”人因為去早了或者為了保持體力,常常在沒退潮就進入第三層區,用攬繩把“艇兒”係在竹竿上,等候歇息。但是“艇兒”經常經不住海浪掀打,容易翻船,所以我小的時候經常會聽到一些“漲橫洋”人死得無影無蹤的事故消息。
對我來説,記憶最深的就是“蕩泥鱗”捉涂作業:把“泥鱗蕩”(一種用竹片支撐成帳篷一樣的網具)放置在水溝中,然後雙腳在岸邊的泥巴裏踩踏,把“泥鱗”(地方俗稱:一種形如泥鰍的海魚)趕出來,隨著水流入網。秋冬季節,“泥鱗”最多,半天下來就能捉上滿簍。但是“泥鱗”當時也不值錢,“蕩泥鱗”主要還是碰運氣,如果能“蕩”到鱸魚、青蟹、跳跳魚和猷蠓虎之類的值錢貨,那就不一樣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離開老家去讀高中,從此才告別捉涂作業,自然也告別了灘塗。十幾年前,政府規劃並推出了問海借地、填海造陸大工程,浩浩蕩蕩之際也讓我冥冥之中記起灘塗。據當時新聞報道,填海造陸工程一期二期可以開墾達50萬畝的地陸,是我們現在建城區的1.6多倍,實在讓我感到驚訝,那個時候,我也算稍微明白了灘塗到底有多大。可惜的是,四五年之後,工程還沒竣工,就停下來了。聽説是因為跟國際海洋法有犯,破壞了海洋資源,被叫停了。
三年前父親去世,我的確也有過去看灘塗的念頭,只可惜東忙一陣西忙一陣的,又淡忘了。直到前天週末,我是鐵了心般的堅決,回到老家看過母親之後,就直奔灘塗。
填海工程被擱淺了,留下大片大片毫無規則的石頭,坐在亂石之上,看著整片整片不像是廢墟但確實是廢墟的工地,我心裏涌起了一股酸楚:就這麼幾年,灘塗不見了,父親也沒了,儘管時代也進步了,人們的生活可能不再需要灘塗了,但是,老家的本質呢,在哪兒?
或許,這就是歷史!
作者簡介:作者江海,原名劉光清,電影編劇、導演,作家,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溫州電影家協會主席團成員,瑞安影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