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想念楠溪江的魚 想念起記憶深處的家鄉

時間:2021-10-15 16:41:40 來源 : 中國網溫州 作者 : 徐賢林

徐賢林/攝

酷熱難熬的午後,突然下起一場瓢潑大雨,閃電雷鳴,雨後的都市一下子就清涼了。

我卻懷念起家鄉楠溪江的魚。

暴雨能帶來許多許多魚。鄰居松寧是最大的受益者。松寧是捕魚高手,松寧比我大十歲,他手很靈巧,農閒時節,他在自家門頭破水竹,將一根根粗長的水竹破成一條條薄薄的細長的蔑條,然後編制一種叫“倒須”的捕魚簍,這種捕魚器具結構簡單,大頭端密封小頭端設置凹進去的圓潤小口,魚一旦進去便無法出來,是一個溫柔的陷阱,他家的閣樓上起碼堆放著上百隻大小不一的“倒須”。只等夏天的暴雨。

松寧關心天氣預報,預報有暴雨時,他當天會挑著一擔“倒須”興衝衝到黃庵,黃庵是一片田垟,我也跟著去看稀奇。他扒開稻田田埂上的泄水口將“倒須”小頭朝裏埋進去,上面壓上石塊防止被水沖走……在幾十丘田埂泄水口埋完大大小小的“倒須”時,天空已是烏雲密布,我們奔跑回家。

松寧坐在門頭,盯著傾泄而下的雨水,一臉的愜意。雨止,他一路小跑著去黃庵收“倒須”。每次皆有收穫,最多的一次捕到足足五十斤魚。這與其説是下暴雨,還不如説在下魚呢。這些魚中以泥鰍為主,間有小量的黃鱔和鯽魚。他將魚烤焙製成魚幹,成簟成簟的魚幹放在道坦(院子)裏曬,看得我眼讒直咽口水。

我沒有“倒須”,但依然也可以捕魚,隨意將水溝隔出一段,掃幹水,雙手挖魚,必有所獲;在小水塘裏投放辣蓼(一種有毒的野生植物)汁毒魚,同樣有收穫。這種“竭澤而漁”式的捕魚手法對魚類種群數量幾乎沒有影響。稻田、水溝裏到處是泥鰍,怎麼捕也捕不盡。

徐賢林/攝

如果暴雨持續下幾個小時,那肯定會發大水。我村前是一大片溪灘,現在有了名字,叫楓孤溪,是楠溪江的一條重要支流,盛長楊柳、楓楊和茅蕪,蔥蔥郁鬱,綿延一公里,灘林裏有多條經常易道的小溪流,平時只有涓涓細流,山洪暴發,漫灘緩緩流淌渾黃的水,渾黃的漫灘水緩緩流淌兩公里後匯入大港(現在叫楠溪江)。我望著灘林中的一片汪洋,心中竊喜,為何呢?因為這渾黃的漫漫流水將給我們引來無數的魚啊。

這片溪灘俗稱“菜籃灘”,大水過後積水很快便消失,我們捕魚的大好時機卻來了,村裏大人小孩提著盛魚器皿奔向溪灘捕魚,準確一點説是去“撿”魚,只要尋到淺水灘,就有滿滿的收穫,大小魚類在淺水中掙扎喘息,捕捉毫不費力,這樣的淺水灘上百成千,村民無法一網打盡,落在灘林裏的魚倒便宜了野貓們。

這片溪灘成為一隻碩大無朋的“倒須”。

有一年發大水,我村門前坑三座水潭的堤壩全部崩塌,下個潭被衝只剩一個直徑不足四米的圓形深坑。我發現坑中有異常響動,回家告訴爸爸,爸爸判斷裏面有大魚,跑到楓林買來兩斤專門毒魚用的巴豆漿,搶在別人發現之前將巴豆漿投放進去,也就一袋煙工夫,深坑的水仿佛沸騰了,片刻間水面白花花一片,我們撈魚撈得手軟,圍觀村民越來越多,一擔番薯籮裝滿了,菜籃也裝滿了,爸爸準備歇手將“魚落”留給圍觀者,此時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呈現我們面前:一條巨大的鲇魚似一枝箭直射上來,離水面足足三米才又重重跌落,幾分鐘後,第二次射出,這回是斜射,跌落溝坑邊地上,爸爸手到擒來,我看到牠的細圓眼睛裏滿是怨怒之色。一過稱,這條鲇魚重達30斤。

大人説,這些魚是從大港裏逆洪流遊上來的。俗話説好奇害死貓,我就想,好奇同樣也會害死魚的,牠們哪知道這條漫漫流水的柔美溪流是一條菜籃溪、是一個陷阱、是一隻“倒須”,但等到牠們醒悟過來時,卻悔之晚矣!

大港(現叫楠溪江)謎一般吸引了我,那裏是魚類的天堂啊。

徐賢林/攝

三百里楠溪江魚類資源豐富。供職農業部門的朋友陳志儉數十年觀察調查研究楠溪江水生動物,他發現楠溪江魚類種群多達150余種,其中洄遊魚類20多種,有許多都是本土特有種,珍貴的魚類有香魚、軍魚、“對頭”等,常規的有鯉魚、白條、沙鰍等。在不同海拔水域生長著不同的魚類,生態層次感較強。

我專門采寫過楠溪江魚類的文章。在懸崖上的村莊——碧油坑村,我發現那條唯一的山間小溪澗也生長著十幾種魚類時,驚訝不已,這條小溪澗以落差逾百米的瀑布形態注入楠溪江支流黃山溪,楠溪江裏的魚類不可能沿這道流速很大的瀑布遊躍上溪澗的,那麼,這條溪澗裏的魚類必然是這裡土生土長的,品種卻也與楠溪江裏的魚類相同,我只能驚嘆這是造物的神奇。

楠溪江魚類為兩岸住民而生而長,專業、業餘的捕魚人世代傳承。網捕是首選。每年春季的第一場大水是網捕“對頭”的最佳時機,這種只有寸半長的小魚洄遊到楠溪江中游出生地繁殖,成群結隊,小小魚兒匯聚成巨大的群體蔚為壯觀,在獅子岩水域撒網候捕,每網皆有豐碩收穫。這種小魚滿肚籽,不用剖直接烤焙,是上等楠溪江溪魚幹。捕香魚的最佳季節是農曆十月,捕魚人有“香魚一月長一寸”之説,牠們從東海甌江口洄遊到楠溪江,十月繁殖,身材長得最肥壯,背脊的那只香囊也最充盈飽滿,洄遊繁殖其實也是牠們生命的終結之旅。

後來,楠溪江漁業資源日益枯竭。有人首開全球包江經營管理的先河。漁政部門每年人工投放魚苗增殖。然而這一切措施沒有解決根源性問題,楠溪江漁業資源依舊處於頹勢。

魚類稀少了,價格卻飆升,這反過來刺激了捕魚人的積極性,因而捕魚人並沒有減少,他們改進傳統捕魚技藝,在江上互相之間炫技,我就親眼目睹一個人用兩隻高爆鞭炮改裝而成的“魚雷”在數秒鐘內將兩尾飆遊的軍魚一炮搞定,現場可謂驚心動魄,新型技術加自己個體發明層出不窮,巧避“禁止電魚、毒魚、炸魚”,橫行三百里楠溪江。陳志儉説,這是惡性迴圈。

徐賢林/攝

幾年前,政府在楠溪江淡水區與潮汐區交匯的沙頭河段建了一座攔水壩,徹底阻斷了洄遊魚類的洄遊路,後來斥鉅資在壩首增造了一條魚道作為洄遊魚類的洄遊通道。我在幾種主要洄遊魚類洄遊繁殖的季節曾三次專程前去,在魚道玻璃觀察窗前蹲守觀察三個小時,只發現幾條零星的雜魚艱難往上游,這條魚道成了一個豪華的擺設,楠溪江洄遊魚類絕跡了,現在捕獲的香魚都是人工投放魚苗成長的,失去了野生香魚的本色本味。

楠溪江上游多條支流建了百多座水庫。三百里楠溪江被人為切割成一段段,魚類被禁錮在一個範圍內生息,上不能至源頭,下不能暢遊至東海,不斷萎縮。

長期施農藥化肥,黃庵稻田裏已難覓泥鰍黃鱔蹤影,松寧家的“倒須”也早已廢棄了,村前的灘林造田被毀殆盡,主溪流兩側築了兩道一公里長的堤,築了幾座壩,溪流被攔截成一截截階梯狀蓄水塘,倒是常年有水,不再是“菜籃溪”、不再是大“倒須”;楠溪江也不再有逆著洪流而上的魚群了,沒有了“對頭”、野生香魚等洄遊魚類,30斤重的鲇魚更是成為遙遠的記憶。

飲食習慣是最頑固的文化傳承,楠溪江魚類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不會褪去。想念楠溪江的魚權當想念家鄉吧。

好了,晚上燒一條據説來自楠溪江的野生鯉魚當下酒菜。(徐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