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來，古今中外有志之士不斷搜尋開啟文化交流大門的鑰匙，玄奘遠到西天佛國尋找，馬歇爾-麥克盧漢近在腳下地球村挖掘，柏拉圖説它在未來理想國裏，亞歷山大-溫特説它在共有知識的建構中。其實這鑰匙人手一把，如果不得其門而入，只是不會用或者不想用適當鑰匙開門而已。我在在文化交流大門前徘徊凡20年，除在美國教授和研究中西語言文化外，幾乎年年帶領美國學生來華學習旅行，終於發現跨文化交流之門的鑰匙就是“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

蘇轍説：“上善與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則天下之為辯者服矣。與其裏人言，而曰吾父以為不然，則誰肯信以為爾父之是是？故不若與之論其曲直，雖楚人可以與秦人言之而無害。故夫天下之所為多言，以排夫異端而終以不明者，唯不務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夫聖人之所為尊于天下，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 （《老聃論》）也就是説會與人講話的人，借助對方的語言與之談話，天下辯論者就會服你。你就是和鄉親講話，張嘴閉嘴説俺爹不同意，也難以服人，因為誰同意你爹就對呢？只有站在理的高度，用是非、利害才能説服人，才受到天下的尊重。

天方夜譚中阿里巴巴知道要打開珍寶山洞，就要“因其言而言”，用大門懂得的傳播符號呼喊：“芝麻開門”。 如果你偏不遵循遊戲規則，比如你老父信奉 道教，所以你試圖“以父屈人” 喊“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或你嫌芝麻太小，説“山藥蛋開門”，大門都不會打開。開門的鑰匙要與鎖配套，跨文化對話要用對方聽得懂語言，這就因其言而為之言，就是的“上善之言”, 懂此道理“則天下之為辯者服矣”， 就可以“為尊于天下”。

“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的“因”字是借助、應用、順應、引導或者因勢利導，有摸索雙方共同語言的積極含義， 不是一味委屈模倣。“因其言”的“言”則分不同等級， 包括聲音-文字語言， 肢體語言， 以及文化語言等。當今世上，大自文明衝突中的滾滾硝煙， 小至校園片刻立談的歡聲笑語，都與下列不同層次的語言的交流有關。

聲音-文字語言,這是最一般意義上的語言，無論技術控制論學派或結構主義或符號－權力學派都將其放在首位。口語和文字的力量可謂大矣。所以拿破侖説“一支筆等於三千毛瑟槍”。林彪在平型關戰役總結中説，八路軍把日軍包圍在山溝裏以後，照內戰時候的習慣在山上喊“老鄉們，投降吧！”日本人既聽不懂中文，又不是我們的老鄉，從山下不斷向喊聲放槍，造成八路軍不少死傷。

這些前紅軍戰士，一生沒有見過外國人，大約連不同國家講不同語言都不清楚，自然不能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平型關上“老鄉們， 投降吧！”是跨文化交流的失敗的一個例子。其原因是不了解世界。但我們不要笑八路土，無知和驕傲都造成不能因其言而為之言。洋到法國總統希拉克也忘了用對方的語言講話的鑰匙。2005年在新加坡舉行的選擇2012奧運主辦國會議上，希拉克居然用法語致詞，大多數代表都聽不懂，更有代表心生反感，把寶貴的一票從巴黎轉向倫敦。希拉克此時的問題不是反抗英語語言霸權，而是要為巴黎爭取寶貴的一票，但他不是善與人言者，忘記了法語不是世界語，他手中的鑰匙也不是萬能鑰匙。希拉克和蘇轍所説“以父屈人”者如出一轍，伏爾泰説法語，本總統老爹説法語，但各國代表不懂法語。八路軍對日本兵戰場漢語勸降和希拉克用法語拜票出發點不同， 但效果一樣，可見無知和傲慢都揚棄對方之言，也是交流必敗的法門。

肢體語言：愛德華·霍爾1959年出版的一本小冊子《無聲的語言》強調無聲資訊。西方有研究者認為人與人之間80% 的資訊是靠肢體語言表達的。 對此我深有體會，1999北約轟炸中國駐納斯拉伕大使館之後，南開大學學生到外國留學 生宿舍區示威，在落日的余暉中，一個北約某國留學生從宿舍悠悠伸出手來，用食指和中指打了一個V的手勢 。中國學生看到不禁火上加油，炸死 我們的人， 還敢打勝利的手勢，分明是挑釁。 一時群情激奮，要衝上樓去理論一番，這一肢體語言幾乎釀成肢體衝突。後來我利用在南開大學帶領美國學生學習之便，舉辦了一次由中外學生參加的研討會。會上，我問學生V 型手勢何意，100% 中國學生説表示勝利， 是Victory 的第一個字母。但是， 100% 的美國學生説 V 代表和平。中國學生一聽都愣住了。跨文化誤讀居然可以如此針鋒相對。原來丘吉爾在二次大戰中確實用V代表勝利，但60年代美國反越戰青年用其代表和平，一直延續至今 。如是， 那個留學生手勢從和平的呼喚變成了挑釁的戰鼓。雙方都不能在肢體語言層次上“因人之言而為之言”。

跨文化肢體語言交流成功的例子有尼克松主動與周恩來握手，鄧小平在美國帶牛仔帽。失敗的例子有赫魯曉夫在聯合國用鞋敲桌子。今年8月15 小泉參拜靖國神社，是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出的錯誤肢體語言資訊。表現他不能也不願對中韓因其言而為之言，表現此人既不明是與非，又不曉利和害。用蘇轍的話就是“以排夫異端而終以不明者，唯不務其是非利害”。

肢體語言的交流包括暴力乃至戰爭，有時戰爭的動 機不是國家利益而是給對方一個教訓，要傳達最強烈的資訊，這是語言交流失敗後的非語言交流的最高升級。

文化語言：有的時候，聲音文字肢體的語言都沒有誤會，但交流之門仍然緊閉，那問題就出在文化層次上。只強調本身文化的傳統，漠視其他文化的反映，和蘇轍所説“吾父以為不然 ”是一個道理。 最近西方國家媒體對中國殺狗控制狂犬病表現憤慨，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NBC , NPR 都有詳細報導。很多 中國人則以人比狗重要回應。在西方和世界大多數文化中，狗是人的最好朋友，人和狗的生存並不是兩者擇一。主張和諧社會的我國，如不能和人的最好朋友和諧相處，在文化形象塑造上可謂失策。部分城市城管人員似乎一時擔負起我國的形象塑造的重任。前不久六部委發佈對外國人買房的禁令本是為了抑制房價，但有損中國的開放的現代國家形象，這和過去友誼商店不許國人入內是一樣的。 控制狂犬病抑制房價方法多多，但如為局部和暫時的利益，影響國家長遠形象則得不償失。其實，國內政策與國際形象聯繫如此密切之事並不多，掌握跨文化交流鑰匙的文化和人媒體人有權利也有義務擔負起指出敏感議題，並向世界解釋乃至在國內勸告的重任。

在文化上“因其言而為之言” 對一個國家，特別是小國， 往往有生死存亡的意義。最近在以色列黎巴嫩真主黨的衝突中，美國輿論在人道層次上多少有些同情黎巴嫩，但在文化層次上向以色列一邊倒，美國的態度恰恰是以色列氣焰的後盾。原來美國的意識形態基礎是發源於以色列的基督/猶太教，許多美國人耳熟能詳的舊約，就是以色列人史詩和神話。美國電視採訪以色列人，從總理到士兵，都會説一句話：我們是代表西方反對伊斯蘭恐怖主義。這文化上的共同語言，是以色列生存的保證。反之，真主黨拒絕和西方媒體打交道，關閉了交流之門，在戰略上損失很大。

交流除了説服之外還有自我認識改進的功能。所以“因其言而為之言”也是自我提高的過程。 社會是一個有機體，只有通過有機系統內迴圈的資訊分享，人類才能相互理解，相得益彰。因其言的過程，也是自我檢查，發現庫利所謂“鏡中我”的過程，不能理解為僅僅以對方的形式，強加自己的內容。

創造“因其言而言” 的環境，要靠語言，文化，商品的， 資本， 人員的大流通。跨文化大交流中我們一方面要了解他國之言，另一方面也促進其世界了解我國之言。在商品交流上我國多年順差，在文化交流上處於經常性逆差, 我國人民對西方的了解雖然不夠充分，但遠遠超過西方人對中國的了解。當前世界正是多事之秋，一旦緊張局勢平靜，經濟順差和文化逆差的矛盾將有爆炸性危險。創造雙向“因其言而為之言”的管道正是消除文化交流逆差的最佳途徑。

正是以為如此，二十年來，我除了在美國宣揚中華文化外，幾乎年年帶美國學生來華學習中國語言文化，希望為糾正文化交流的逆差略盡綿薄，目的是使美國青年能在語言文化上“因中華之言而言”。

真正的大國崛起不只是經濟或軍事的崛起，更重要的是文化和語言的崛起，如希臘羅馬和中國漢唐都首先是文化大國，都有開放引進的謙遜， 和傳播文明的慷慨。尤其在當今世界上，文化崛起有賴於交流管道的暢通，有賴於用因其言而為之言的鑰匙打開跨文化交流的大門。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是文化碰撞的的地方，歷史將重賞21世紀掌握開啟跨文化交流大門金鑰匙的民族。（2006， 8， 26， 美國明尼蘇達曠怡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