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
2024年第 4期
·作者簡介·
陳俊年,華南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編審,中國作協會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任廣東省新聞出版局長、省作協副主席、省政協提案委員會主任,出版詩集3部、散文集5部、報告文學集1部,散文集《初夜》獲廣東省魯迅文學獎。
一棵大樹,一片森林
——致黃樹森·序
文 |陳俊年
《1978》,是九秩智翁黃樹森的最新著作。
1978,是一個時代的開啟。
1978,也是黃樹森人生下半場的開啟。
在《黃説》一書中,他把人生上半場的踟躕歲月,濃縮成兩個詞:磨難,困頓。下半場每十年一段的經歷,他順時序概括為:啟蒙,解構,重構,體驗。得益於改革開放先行先試,得益於廣東天時地利人和,黃樹森以學者的睿智和批評家的膽識,勇立潮頭,敢發先聲,跨界突圍,組合拳擊。“春風放膽來梳柳”:迎戰十場大辯論,力促特區文學的基礎建設及“大鵬所城”的保護開發,疏浚海內外文化交流渠道,望聞切問嶺南文脈,率先提出“經濟文化時代”,策劃眾多經濟文化融合活動,接連出版個人專著和系列編著《題材縱橫談》《手記·叩問》《春天記》《黃説》《黃樹森集》《廣東九章》《廣西九章》《上海九章》《深圳九章》《東莞九章》,並主編“叩問嶺南叢書”五種、“流行盅叢書”六種、“地道廣東叢書”十種,形成激情井噴期和著作豐産季。新著《1978》,更是密集記錄著這四十五年間的深沉思索與執著探求。黃樹森是嶺南新文化的建設者、見證者和記錄者,其心路歷程和著作成果,委實是廣東改革開放發展史、思想史、文化史的重要參照係,是一部生猛而珍貴的活標本。
粵派批評的主帥
2022年,黃樹森榮獲第三屆廣東文藝終身成就獎。對此殊榮,民間的解讀,則細化為三個美譽:粵派批評的主帥,文化策劃的高手,眾多新秀的導師。
黃樹森是職業文藝理論家。1959年于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即入《作品》理論組。在主編蕭殷帶領下,參與撰寫歐陽山《三家巷》和于逢《金沙洲》等系列書評。黃樹森在《不能把複雜的生活簡單化》及有關《典型問題》等論文中,果敢提出“藝術典型不能離開個性化,不能成為階級本質標簽”的獨特見解,被《文藝報》等綜評關注,“使廣東大旗多次飄舞在國家隊的前頭”。黃樹森重出江湖,第一篇檄文就以“南方日報特約評論員”名義,率先討伐“文藝黑線論”,引起全國轟動。接著,他奮筆疾書,排炮連發,痛批教條與極“左”,為“魚骨天線”辯護,為“恭喜發財”正名,為“朦朧詩”鼓勁,為戴厚英《人啊,人!》叫好,為金庸、梁羽生、白先勇、瓊瑤、梁鳳儀小説登陸北上而破冰掃雪。黃樹森更是“廣東本土文化研究的‘掘寶人’”。他最早評價劉斯奮的《白門柳》,“是廣東文壇的一件喜事,一種驕傲”,並指出“‘省優’的砝碼,斷斷打不住此書的分量和價值”。果然,後來《白門柳》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黃樹森很早就論證,“僑批”文化的精髓在於“契約與誠信”。他鄭重提出“叩問嶺南就是叩問當下中國新文化”“珠江大文化圈”及“嶺南新文化”“嶺南文化新發展”等理論概念和主張,並溯源探流,尋思與提煉廣東經濟強省的嶺南人文基因,熱切呼喚擁抱“經濟文化時代”。黃樹森是創建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的主要發起人、領導者,擔任該協會主席八年。或許有人怕“批評”刺耳,“批協”後來被改名為“文藝評論家協會”。其實,批評和自我批評,正是黨的三大作風之一。
黃樹森的文藝批評,有其獨特鮮明的思維方式和文體風格。治學嚴謹,思辨新銳,風度圓融,筆墨奇趣。戰略上宏觀大局,洞察風雲變幻,敏于潮流趨勢;戰術上“咬破小孔”,激賞浪花踮腳,善於見微知著。解放思想仰真理,實事求是認真知。搶佔先機發聲,絕不“半夜雞叫”。不屑裝腔作勢掉書袋,活用方言俚語共雅俗。雄文精製如大廚,短章美點似細烹。作立論,擺論據,常常圓通地配以情節、意境、詩句以及詼諧、幽默,焗煎成新鮮滾燙的美味佳肴,令你大快朵頤,胃口“爽極”。江冰有則夜讀感言,言簡意賅:“黃老文章,縱橫捭闔,才情橫溢,既有見地,又有文采,偌大場面,恢宏歷史,三言兩語交代,且極真性情,飄飄灑灑,直如夜雨潤心。”
文化策劃的高手
稱讚理論聯繫實際者,粵語説得很傳神:有姿勢又有實際。對能説又能幹者,則脫口用一個字大讚:叻!兩個字:叻人!!三個字:大叻人!!!
黃樹森配得上三個字。
他叻就叻在主攻經濟文化的融合互動,叻在力促嶺南文脈的賡續衍展。策劃是他的實踐強項。系列策劃,跨界策劃。他以實踐的豐碩成果,鮮活地詮釋著“策劃”詞義的新內涵和高境界:策動智慧,劃亮時代。
1983年,黃樹森創辦文藝理論月刊《當代文壇報》,乍暖還寒,捉襟見肘,何其艱難。身為主編,他很明白,決審是常務工作,決策才是頭等要務。因此,他實施系列策略與謀劃,旨在宣傳推進改革開放,徹改理論讀物灰冷面孔,讓理論之樹活起來,綠起來。策劃專題、專訪、專版,謳歌南風,針砭時弊,點穴社會關注的熱點、難點、疑點,敢於評介選載港臺文學作品,率先自辦發行,帶領伊始、張奧列及鐘曉毅等,推著滿板車的報刊上街叫賣,並請民營書商批發于全國銷售,創造了期發行量高達130萬份的奇跡。
他精於策劃圖書出版,往往是敏感觸發靈感,靈感付諸敏行。出一本投石問路,編一套開天闢地。帶出一群編撰新人,收穫一批學術成果,創新一種出版模式,故有九章、叩問、流行盅、地道廣東等系列叢書的接踵熱銷。他長期關心支援廣東出版,很早就為《花城》《旅伴》《南風》《現代人報》做了許多實事。策劃選題出奇招,決審書稿敢拍版,撰寫書評多灼見。陳錫忠憶述:1988年4月號黃老主編的《當代文壇報》發表了我寫的《廣東書評現狀及構想》,批評廣東作為出版大省,卻不重視書評工作,且書評家地位卑微,亟待改正,引起光明日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的關注,省出版局更是聞過則改,不僅成立廣東書評學會,還創辦《讀書人報》。這一切均緣起于黃老夠膽發批評文章。黃樹森善於發現文化品牌的經營規律,總結南國書香節開闢的六“達”之道。金炳亮也憶及:我在人民社工作時,擬以歷代文化名人論廣東為線索,策劃《廣東讀本》一書,邀請黃老師擔任主編,他將過去與當代打通,互相呼應,這就是後來的《廣東九章》,之後他將其做成系列,成為品牌。他的銳氣,老而彌堅,九頭鳥的闖勁與廣東人的包容,良好的文化素養與改革開放的激情碰撞,或許正是他能做成這麼多好書的重要因素。他很受出版人敬重,加上他夫人徐昆華在出版社口碑好,所以,岑桑也曾笑稱黃樹森是“光榮版屬”。
黃樹森人緣好,人脈廣。人緣壯人脈,皆為興文忙。1979年,他為《作品》轉載白先勇的小説撰寫編者按語,落筆薦舉:“這裡選用的《思舊賦》就是白氏的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此為“黃白”交誼的開篇,張舉文脈,綿亙至今,佳話不斷:白先勇應邀來中山大學作學術報告,黃樹森促成白先勇主筆整理的崑曲青春版《牡丹亭》來中大、佛山上演。看完此劇,黃樹森潛心“挖”出湯顯祖貶任徐聞典史,孕育《牡丹亭》的創作源泉和歷史背景,為策劃省文史館與徐聞縣政府聯合召開“湯顯祖學術高端論壇”,提出積極建議,促成此論壇文集出版,併為徐聞縣文聯編的《湯顯祖詩文集》作序。白由衷致信黃:“先生對青春版《牡丹亭》的大力支援,常常銘記在心。”黃則撰文樂道:“我多了一個榮譽職務,崑曲義工。”其實,他還當上了“碼頭義工”。他陪白逛了許多書店,廣為蒐羅“二戰”史料圖書。離穗時,白托黃把這批書,“用集裝箱,由海上運到美國去”。
黃樹森高度評價金庸的藝術成就,稱“他借的是武俠的形式,寫的是人生和文化,通俗其表,嚴肅其實”。1995年,黃樹森以省批協主席的身份與深圳作家林雨純赴港拜訪金庸,介紹其作品在廣東閱讀及研究現狀,談及施愛東編著的《點評金庸》和劉衛國的系列論文,引起金庸的極大興趣。憑藉久久“黃金”的篤深交情,2001年初夏,黃樹森在廣州策劃了一場熾熱的“金旋風”:金庸欣然應邀出席中山大學查良鏞名譽教授受聘儀式暨學術報告會,發表熱情洋溢的主旨演講。三千人擠滿會堂,連過道都水泄不通。金庸在演講中稱:“黃樹森先生,貴校的一位客座教授,廣東著名的評論家。他在講到嶺南文化相對於浙江文化,是很大眾化的,不講抽象的,很有生氣。即對世界人民是很有生氣的,很大眾化,很通俗性的,容易接受的。我想我這個小説跟黃樹森所分析的嶺南文化差不多。”並參加在花園酒店召開的金庸作品懇讀會,廣州出版社因此喜獲金庸全套小説共14種的出版權,中央及省市媒體更是熱追熱播“金旋風”。
黃樹森作品書影
2004年,黃樹森深得東莞市委支援,專題調研“東莞發展與東莞觀念”,走了18個鎮,採訪百餘人。數易其稿,不甚滿意,便再去調研。一日,在大嶺山雞翅村,碰上一位老香農,看到那片倖存的“莞香樹”,蒼翠氤氳,便細聊起來。老香農深深感嘆:“這些老樹是我家祖祖輩輩的生活來源啊!”黃樹森抬頭凝望莞香即沉香,沉思一想;踏破鐵鞋苦尋根,這鬱蔥的莞香才是東莞歷史的活化物!從此,他與莞香深結香緣,展開了一系列對莞香文化的挖掘、考證、提振與彰揚:莞香種植史已逾千年,寮步古有牙香街,香品遠銷海外,因香船常聚泊于那個小漁村港灣,故得名香港。莞香木硬質堅,不畏刀砍雷劈,愈受傷受挫,愈結生貴香,一如“梅花香自苦寒來”,歷來被珍視為“木中舍利,香中之鑽,藥中之王”,故“莞香一粒,黃金萬兩”。莞香凝聚情感,焚香敬拜,禪意雅馨,天地吉祥。作為時尚寶飾,香珠香串香包,可玩可佩,盡顯古韻新逸。沉出片語,沉靜沉著沉實沉穩,只沉痛這百年間沉香沉重沉落了!對此,黃樹森概言:“我們從看似包羅萬象的東莞歷史文化中,濃縮出表現東莞文化的兩個關鍵詞:其一為莞香,其二為袁崇煥。兩者可表達為莞香理念和袁崇煥精神。將莞香和袁崇煥作為東莞核心理念(價值觀體系)的承載物,東莞的文化個性不再空泛化,也避免了‘千城一面’的通弊。”黃樹森極力為莞香文化鼓與呼:出任《莞香》30集電視劇藝術顧問,為廣東省沉香協會揭幕掛牌,策劃香市論壇,以“提升東莞文化軟實力,推進經濟發展戰略”為主題作對話,郎鹹平主講經濟,黃樹森主講文化,提出十大建議,主編《東莞九章》……喜看今時今日,生機蓬勃的莞香已被公認為東莞精神最鮮活的象徵,莞香理念深入人心,莞香文化碩果纍纍:新建中國沉香文化博物館(何鏡堂設計,饒宗頤題名)、沉香中小學、沉香公園、香市香街,一派興盛。“寮步香市”和“莞香製作工藝”雙雙榮登國家非遺名錄。科技文創,將傳統沉香打造成現代産業鏈。在國家有關部門的指導下,每年舉辦“中國(東莞)國際沉香文化産業博覽會”,去年是第十三屆,展覽面積五萬平方米,成為全國最大的沉香貿易集市,海內外香商香客蜂擁而至。黃樹森曾帶我們參觀第九屆“香博會”,真是人潮涌涌。擠身出來,又領大夥去大嶺山種樹。望著九年前栽種的沉香小苗長成參天大樹,滿山林濤綠香海,他興奮自豪地説:“這一片是我們文化人種下的莞香文化林。來來來,我們繼續種!”
那一年,黃樹森85歲。
眾多新秀的導師
樹木更樹人。黃樹森扶持新人,提攜新秀,引領後浪,竭盡心智——“他的時間和精力全用在栽培我們這一代年輕人身上去了”,申霞艷真切地説。單是《黃説》一書,收入他為人作嫁的序跋評論就有28篇,且多為新人新著而作。2012年,他為林英男詩選《平沙集》寫序,稱讚林詩詞的古典美,“淒美”中有“磨難後的平靜”,“淬礪後的靜思”,對生活的“禪悟”,並詳細憶及1980年“朦朧詩論戰”的始末,寫及他去約稿並簽發力挺林英男(時為中大學生)的《吃驚之餘》一文的經過。從簽發到作序,時隔三十二年隔不斷黃樹森對英男一代的關注,又何止“唸唸不忘”。辛磊去世兩年後,陳美華和劉中國編的《辛磊文集》即將付梓,黃樹森為之作序,真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起筆就悲嘆:“想到兩位作者(注:指辛磊和祝春亭)欲把鴻篇巨制《嶺南三部曲》改編為電視劇的遺願,尚未實現,筆者為辛磊寫這篇序的當兒,頓覺有嶺南文壇痛失英才、斯人安在哉的悵惘、思念和困頓。”他飽蘸淚墨,寫就萬字長文《〈嶺南三部曲〉與嶺南三核心密碼》,憶述辛磊為人為文的“率性之魅,純情之幻,詩韻之美”,縱論粵語、粵商、粵劇的歷史演進與社會價值,情真史實,足見其對嶺南文化的鑽研之深,對文壇英才的痛惜之切。
郭小東主編的《説黃》,從書名、封面、版式上就讀得出它是《黃説》的上下卷、呼應版,全書54萬字,共收入眾口“説黃”的個人文章63篇,既有名家金庸、白先勇、劉斯奮、閻鋼、曾鎮南、陳曉明、章以武、黃偉宗、范若丁、金欽俊、葉春生、蔣述卓、古遠清、賀紹俊、閆晶明、白燁、陳中秋等的熱切評説,更有嶺南文壇的一批主力骨幹,如郭小東、陳劍暉、李鳳亮、伊始、林雨純、鐘曉毅、譚庭浩、周松芳、楊宏海、程文超、金岱、胡經之、余慶安、江俊緒、謝望新、龔彥華、何超群、陳遼、何繼青、楊黎光、張頤武、施愛東、于愛成、鐘潔玲、申霞艷、海帆、陳艷冰、楊苗燕、黃曉、郭冰茹等,寫及許多感人的情景與細節,由衷感激黃樹森的領路、扶持和撐腰。令我聯想起,那次省出版高評委會議,有人説葉曙明學歷低,不夠格評副高。黃樹森當即列舉出葉曙明責編及創作的一串書目,站起來説:“如果連葉曙明都評不上,那就只能説明我們評委的水準低,不夠格了!”前幾天我與曙明微信聊天,問他知道此事否?“不清楚,”他即回復,“我記得黃樹森是一直著力栽培我的,80年代初期,我初出茅廬,他創辦的《當代文壇報》就給我開了專欄‘明記快鏡’,還説開我的作品研討會,我因患社交恐懼症,不敢參加。哈哈,現在回想起來也好笑。”
黃樹森還擔任中大有關學子的畢業論文評審或答辯委員多年,“總是對每一篇論文從選題、立意、申論到結構、文字都過細審讀並提出建設性意見,使答辯學子獲益多多,油然而生崇敬之情”,金欽俊深為感嘆,“假如他們知道內情,看他們幾萬字的論文還得寫出中肯評審意見,每篇只得到可憐兮兮叫人難以啟齒的幾十塊錢的報酬的話,他們定當十分驚訝並倍加崇敬的吧?我常跟樹兄説,‘這錢夠你回來打的了’,兩家相視而笑。我又開玩笑地説,‘這事也沒讓你吃虧,你從我們這裡挖了多少金子過去呀’……廣東文藝批評中堅人物便大多出在這當中。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樹兄是這批新人的伯樂和精神導師”。
我則常用粵語敬稱黃樹森為“老細”,老是老師,細指其“細佬”後生般的心態,更似春夜好雨“潤物細無聲”。1981年初,我把廣州市首批個體戶之一的高德良事跡,寫成報告文學《“太爺雞”與探索者》,經黃樹森責編、潘晉拔插圖、李士非簽發,刊于《南風》頭版整版,社會反響強烈。中外媒體敏感於廣東改革開放的新潮初涌,紛紛追蹤報道;後來高德良以“中國改革的典型人物”入選美國《時代》週刊的“風雲人物”。其間卻也有內刊長文,意欲扼殺個體戶,並胡説我是“雞髀打來牙鉸軟”。其實,我真是寫到半夜,就因為從未嘗過太爺雞,寫不出真切的品評而只好停筆。第二天,我特地去文明路檔口,買了一斤太爺雞,時價5.5元,花了十分之一的月薪,吃得痛快也寫得傾情。為此,黃樹森撰文論定:“《‘太爺雞’與探索者》,是中國第一篇寫個體經濟的報告文學。”那時候,我常寫詩寫散文,黃鼓勵我“要多練一兩副筆墨”。於是,我學寫了兩篇隨筆似的評論文字,《腳手架的聯想》和《春夜情切切》,均登在《當代文壇報》。還學寫些小説。黃看過“花地”上我寫的諷刺性微型小説《打電話》(四百字),便囑我改成連環漫畫腳本《發自深圳的急電》,並請陳樹斌作畫,也刊于《當代文壇報》。1986年秋雨之夜,黃領我去採訪羊城晚報總編輯許實,在大同酒家談了三個小時。許實詳談羊晚五年來的復刊經驗和社會影響,自豪地説:“個人訂戶佔90%,和尚也訂羊城晚報。”當夜,黃教我如何選材、立意及撰文結構,我便寫成《〈羊城晚報〉是怎樣突破170萬份的?》(後改名為《羊城晚霞》)的報告文學,送黃審閱。見作者署名他排在首位,就當即一筆畫掉,對我説:“是你獨立執筆的,怎能署上我的名呢?”我爭辯説:“是你帶我去採訪,又是你教我寫的呀。”他笑著説:“你忘了?我也是《現代人報》的副總編,這是我的分內活啊。”發稿時,我(時兼任常務副總編)還是加上黃樹森的名字,經總編輯易徵簽發,刊于《現代人報》頭版。許實將此文選入《微音》一書作附錄。後來我寫岑桑的那篇六千字散文,也是黃約稿的。1999年,湊成報告文學集《有龍則靈》,我想請他寫個序,他一看目錄,《羊城晚霞》署有他的名字,就又一筆刪掉,説“我再看看吧”,卻未想到他一寫竟寫成八千字,縱論“改革開放二十年了,其勢滔滔,莫之能禦。相激相蕩中鑄造的‘長期合理性’,‘不可逆轉’已成定勢。歷史進入了一種幽深境界”,詳析廣東報告文學熱潮的興盛主因、創作主旨及歷史價值,並對我悉心點撥。題目“勁抽”發力,落足黃氏“功夫”——《理性與激情扭打》!2003年春,《南邊的岸》首發羊晚“花地”的當晚,他就打來電話:“好嘢!我要寫篇點讚。”三天后,“花地”就刊出他的評論《〈南邊的岸〉頗值玩咂》。沒想到,同年九月號《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南邊的岸》。更沒想到,後來他把《南邊的岸》、《深圳初夜》、《廣深走筆》(系列散文共10篇)分別選入《廣東九章》《深圳九章》《東莞九章》……每每感念這一切,近半個世紀了,黃老細對我一直有知遇之恩,我卻未結草銜環以報,真是愧疚難當!
還記得,1992年春,很想推薦陳振昌加入省作協,便約請黃老細一起做介紹人。電話打過去,黃問:“陳振昌?是不是和平縣那位業餘作者?”“對對對,”我高興得又答又問,“你認識他?”“沒見過面,”過了片刻,黃説,“想起來了,大概1978年,我給他寫過一封信,對他的雜文來稿提了修改意見。羊晚剛復刊時,我還讀過‘花地’上他寫的小説《‘牛皮運’陞官記》,文筆老辣,還蠻幽默的”。陳順利入了省作協,後來當選為河源市作協首任主席。前不久,在蕭殷學術研討會上,未見到黃老細,振昌很遺憾地對我説:“一直想當面感謝黃老師啊!”
何以大樹成森林
小鳥天堂,獨木成林,蔚為大觀。她是廣東風景的地標畫,更是嶺南文化的常青樹——榕樹的品格和生命力,盎然昭示著天時地利的生態優勢,蓬勃彰顯出廣東人的精神風采。
聯想黃樹森這下半場的精彩人生,欣逢改革開放,得益珠水先暖,豐收文化碩果……若深究其內因,靠的是“打鐵還需自身硬”,正如他自己感言:“自摸才是硬道理。”在我看來,他的“自摸”,關鍵在於不斷提升認知和專業能力,修學儲能,智圓行方。
再説説所見所聞所思。
黃樹森任省參事室文化組組長期間,多次帶領我們去東莞、高州、徐聞,調研莞香文化,採集荔枝傳説及探尋湯顯祖史跡。一路真做學問,深閱粵海,叩問嶺南,他甚至問得很“刁鑽”:“‘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當年遙貢長安的荔枝是如何保鮮的?”在大嶺山上,問及莞香種植史,卻發覺未帶本子,他當即拆開煙盒反轉速記。那晚,他帶我去吃宵夜,專挑東莞燒鵝瀨粉,説:“東莞人識做又識食,吃鵝髀都分得出左髀右髀,學問好犀利,我們去睇睇。”夜宿招待所,有時同房住,往往是我先躺平,他卻伏案燈下,或讀書看報,或網搜資訊,連床頭櫃那本《徐聞:大陸最南端》也讀得津津有味。第二天,就去看湯顯祖創辦的“貴生書院”。對比莎士比亞名冠全球,他深感“湯顯祖則由於中國研究的乏力,傳播的蒼白及傳統戲劇衰退而鮮為人知;湯顯祖與嶺南文化關係的探索,更是一紙空白”。
有鋻於此,他撰寫《湯顯祖與嶺南》等系列文章,翔實考證“湯顯祖被貶入粵,不計沿途遊山玩水,在廣州待了二十多天,在澳門住了三四天;在徐聞履新半年,與嶺南由秘響暗通而意氣相激而恢魁大觀,並建立了金陵舊友的安撫慰勉,同鄉同僚的相知相識,粵籍新朋的至情至性三個‘朋友圈’,縱遊飽覽了殊麗懸奇的嶺南風物風情,據明人黃汴《一統路程圖記》中的‘由江西域至廣東水路’所示,湯顯祖由南安府大庾嶺入粵,經南雄梅嶺、始興、仁化、曲江、韶關、乳源、英德、翁源、連州、三水進入廣州,從廣州去澳門,經恩平、陽江、陽春到徐聞、廉州潿洲島;從廣州南海神廟,經番禺、增城、東莞上博羅羅浮山,又從東莞到深圳南頭,其行蹤幾乎囊括粵東、粵西、粵北及珠江三角洲澳門重要精彩景點,他留下的大量詩文尺牘,不僅有極其重要的文化價值,也為粵、澳、湘、瓊、桂旅遊經濟引發無限延長的文化産業”。他挖掘激活湯顯祖的“臨江喧萬井,立地涌千艘;氣脈雄如此,由來是廣州”,疾呼這首曠世絕唱,足以成為廣州最威水的現代廣告。很欽佩黃樹森的治學修身,做學問學無止境,不恥下問;求學識學而則思,求是為識。且厚積薄發,一旦發聲,足令那些無知無畏、亂放嘴炮的專家變“磚家”,學者成學渣之流者收聲閉嘴。
“叩問”一詞的激活權亦非黃樹森莫屬。叩乃叩首,問是探問,虔誠中不無敬畏。以至這些年廣東文壇,叩問不僅成為一種方法論,更是文化人的心態躍然。所以,黃樹森的手記筆錄,常見叩問嶺南,叩問歷史,叩問當下,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敢於直面人生,嚴於剖析自我,反思過往,檢視心跡,叩問良知:“筆者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上半年到七十年代下半年,相當文字為受命行事,鳴鞭示警之作,達十二年之久。”“雖是受命之作,有著江湖庸醫吞錯自配假藥的苦衷,也有大任于斯的年少春風得意和為‘左’記雲翳所遮的悲涼。”“從心靈封閉到心靈放牧的歷史隧道,雖已通過,但那一段無法超越的印記不可能抹去。”黃樹森痛定思痛,自責自省,寫成白紙黑字,刊發出來,還收入自傳之中。試問,如此敢於觸及靈魂痛點的“自摸”,你敢你能嗎?
説一件開心的事。我存有一份舊報,不時翻出來,常看常笑。那是1984年2月25日《當代文壇報》第四版,整版刊出黃樹森策劃、陳樹斌創作的漫畫《羊城百花仙子圖》,兩邊豎排黃雨撰聯、秦咢生書寫的:“登高山下滄海走農村入工廠採得奇珍異寶名花佳果造就滿園春色漚心血橫冷眉揮劍筆逞辯舌掃除穢水污泥薄霧輕塵欲教遍地光輝”,描繪的嶺南文壇老中青人物共計100人,有名有姓有故事有情節有附注,個個春風得意,齊聲高唱廣東文藝春天的故事:歐陽山修訂《一代風流》,旁邊的曾煒正改編電視劇《一代風流》,韋丘和黃慶雲同坐飛機註明“國際筆會”“中國代表團”“委內瑞拉”,秦牧紫風夫婦去西樵山采風,陳殘雲創作《熱帶驚濤錄》,杜埃旋動地球儀寫《風雨太平洋》,吳有恒挽袖揮寫《羅浮山外傳》,黃秋耘、陶萍、楊家文寫散文,曾敏之主筆香港《文匯報》,金敬邁修改《歐陽海之歌》,梁信編電影劇本《赤壁之戰》,張永枚、韓笑、柯原在法卡山,陳國凱還在廣州氮肥廠,仇智傑、余松岩、孔捷生、王杏元、梵揚坐船去珠三角體驗生活,唐瑜也寫小説,譚學良、朱崇山在深圳創作特區文學,范懷烈去珠海,洪三泰、楊幹華、陳善文、程賢章、鄭江萍去各地深入體驗生活,岑之京、方亮合作書寫公安題材,楊越、黃偉宗、羅源文、蔡運桂、饒芃子(手捧《中國文學典型》)、張綽、樓棲、許翼心附注“文藝評論”,老烈、賴海晏、章明、賀青、許實左手持《街談巷議》,右手共舉“雜文”巨筆,王起、廖子東、李育中、戴餾齡同登“大學”講壇,鬱茹、楊羽儀為小朋友推介《少年文藝報》,李鐘聲、野曼、陳蘆荻、沈仁康、羅沙、郭玉山參加“現代詩派討論會”,歐陽翎、易鞏、黃培亮、西彤編《作品》,霍之鍵、鐘子碩、劉家澤編《廣州文藝》,黃樹森、易準、張奧列、伊始、廖琪創辦《當代文壇報》,徐楚、呂萍、容希英附注“文壇組織”幹部,岑桑在昆明組稿,王曼、蘇晨、楊重華、李汗商議“出版計劃”,范若丁、謝望新編《花城》,司馬玉裳編《隨筆》,李士非創辦《歷史文學》,畫我騎摩托搭著手揚《旅伴》的易徵……熟人看了報紙笑問我:“你會開摩托?”我則笑問陳樹斌:“為什麼不畫我騎單車?”陳笑答道:“你們整天去搶稿,騎摩托更快呀!”我們大笑……回憶當年策劃、創作、編輯過程,伊始對我説:“這版漫畫是廣東文壇迎春團圓全家福,正值春節期間,黃樹森和陳樹斌過年都加班加點,天天‘督’我打電話找照片,100號人啊,那時電話真難打,常常打爆機都打不通,只好滿城跑去討照片。”如此百個人物百個故事整合滿版漫畫,真是創造了中國報刊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趣奇觀。她見證著廣東文壇燃情歲月的高光時刻,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特別意義。睹畫思人,我讀得出黃老細為人為事的格局、胸懷。他總想著大家,想著“雙百”,想大事乾大事,總是想辦法把大事辦成皆大歡喜的大好事。敢於真,勤於善,樂於美——黃樹森也。
然而,現實中,往往經濟較豐滿,文化很骨感。要辦成文化活動,文化之化只好先作化緣之化。而文化人又多半愛面子,因而常有“順得哥情失嫂意”的尷尬。預訂在花園酒店舉行歡迎金庸酒會及金庸作品懇讀會,就因缺錢而幾乎夭折。好在有位企業家慷慨解囊,黃樹森卻不敢貿然接收。企業家急了:“我是金庸迷,我是衝著金庸來的。”黃樹森感激而誠實地説:“我們要感謝你,卻拿不出什麼回報啊。”“不用不用,什麼回報都不用。”黃樹森想了想,鄭重地説了一句老實人説的話:“給您開一張正式發票吧!”兩個月後,黃樹森登門拜訪企業家,送上一套金庸簽名的精裝《金庸全集》。黃樹森憶及1994年,“廣東批協成立當日,在華美達賓館貴賓室。郭小東帶了一個很大的包包,問我: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説。原來他帶了幾萬元現金,準備支援協會的建立。我很靦腆,不知所措。在他多次暗示的情勢下,仍沒有吱聲。郭小東後來説,黃樹森真的是很害羞的人”。
黃樹森的性格情操,獨特鮮明,且看《説黃》中這一串題目的點睛彩繪:
《锃亮發光的頭,手指間永遠的煙霧繚繞,那個酷啊!》/施愛東
《不從眾,不流俗,逆向思維,標新立異,放射著睿智的光芒》/張木桂
《很有個性的人,很有個性的書》/黃偉宗
《他既是一個有目光的觀潮者,又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弄潮兒》/陳志紅
《人生壯美的瀑布》/章以武
《他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又是一個極佳的傾訴對象》/陳艷冰
《他是對歷史、文化、文學甚至人生際遇作注腳的文化史家》/鐘曉毅
《望之儼然,即之則溫,再即之則親》/曾鎮南
《寬容而堅定,大度卻執著,自由且尖銳,這就是黃樹森的風格》/陳曉明
《對世俗人生的關懷,對世事的通透看法,對時代的敏銳洞察》/龔彥華
《“倚馬千言”“策馬追風”“一馬當先”的黃樹森》/鄭心伶
《他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暗自掩埋了許多艱辛》/伊始
常常“工作就是開會”,且同在宣傳戰線,我和黃樹森便成了“常務會員”。我發覺,他開會也很有個性:大會中睡,中會小睡(有時輪流睡),小會不睡。尤其聽他主持會議,那自是一種享受。沒有講稿,白紙上只有幾個核心片語。精要會旨,精彩點評,精練總結,常常撩撥興奮點,激沸眾人情緒,風趣幽默夾雜著粵言俚語,令高潮疊起,笑聲轟響。他卻不笑。眾笑聲停,他兀自突然大笑,那笑聲極具爆發力和感染力,還笑成不好意思的樣子!以至於林墉在題目上就鄭重聲明:《我很看重黃樹森的笑容》!
有一次開完會,去江邊散步,聊起“引領後浪”的話題,黃樹森笑著對我説:“你看看珠江,更多的時候,其實是後浪推前浪。這也是人文發展規律。我樂意為新人新作寫序寫評論,其實是想多向年輕人學習,互學互幫,一起成長才是最好玩的。所以,我喜歡和年輕人廝熟做朋友,沾沾朝氣,開開心心,‘青春作伴好還鄉’,人都會命長些啊!”這是他的長壽秘訣,也是人生箴言。
“楚騷客”是黃樹森的微信號,楚乃楚人,《離騷》的騷,客居嶺南花甲有餘。他像客家人一樣,很客氣做人,不客氣做事,遇水搭橋,逢山開路——他真的是鐵路子弟,鐵路的秉性賦予他生命的鋼筋鐵骨,剛毅正直,緊貼大地,風雨無阻,負重前行……
二十五年了,每年1月10日左右,黃老細都盛情舉辦“我們在一起”的新歲歡聚。正值紅棉吐蕾,華燈初上,穿過“江湖夜雨十年燈”,斟滿“桃李春風一杯酒”,我們齊齊向黃老細緻意祝福!
(責任編輯:君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