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週日,一場被期待了兩年的搏擊賽將在新加坡上演——張偉麗對陣喬安娜·耶德爾澤西克。兩人上一次對決,被稱為綜合格鬥歷史上最偉大的比賽之一。那場勝利的分量和聲量,超越了張偉麗首奪金腰帶的歷史性一刻,讓她聲名大噪。
然而此後,接連兩場失利又把她送進了輿論漩渦。
在外界定義的巔峰和谷底之間,她如何擺平內心的巨浪,她將以怎樣的姿態重新走進八角籠?
重創與治愈
有段時間,張偉麗的腦海會反覆回放一些畫面:聚光燈下,八角籠裏,她進行了幾次橫掃試探之後,突然被一記高掃擊中頭部,緊接著是無法控制地倒地,裁判叫停比賽,全場轟然。
那是張偉麗的第二場衛冕戰,對手是羅斯·娜瑪尤納斯。比賽只持續了78秒。
這樣猝不及防的失敗,張偉麗一時難以接受,數次試圖與裁判辯駁。羅斯則成為終極格鬥冠軍賽(UFC)女子草量級首位重奪金腰帶的選手。在佛羅裏達主場轟鳴般的歡呼聲中,羅斯哭笑著重復一句話,“我是最強的,我是最強的”——正是比賽開始前,她的教練反覆告訴她的那句話。喧囂之外,張偉麗的臉上只有錯愕與懊惱。在此之前,她在綜合格鬥生涯裏以一條幾無曲折的上行線建立起“我是最強的”信念,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反覆灌輸和強化。
這一刻,這個事實動搖了。
這是張偉麗和教練蔡學軍第一次共同經歷這樣的失敗。“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蔡學軍説,“(比賽結束)20多個小時我們都沒有睡,根本睡不著,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隨後幾天,在與國內記者的連線採訪中,張偉麗仍然情緒激動,她談到了更多自己沒有預料到而應對失措的細節。她一氣之下剪掉長髮,電推子推出來的寸頭每一根頭髮都支楞著。
“感覺心裏憋著一口氣,你知道嗎?就是想要上去捶她,那種就想贏回來(的感覺)。”
作為旁觀者,蔡學軍比張偉麗更早回歸平靜和理性。他知道那種每天夾著肩膀、迫切想要“復仇”的緊張感只會拖累二番戰。他告訴張偉麗,等回看比賽沒有一點怨恨時,再重新開始。
他也在復盤師徒二人走過的路和自己的決策。“偉麗她成長得特別快,她2013年開始正式練MMA(綜合格鬥),到2019年就拿到冠軍了,她在UFC其實就打了4場比賽,所以我感覺她是在補課。她應該走更長的路,她應該學習更多,她應該去適應那種大的舞臺,適應心態。”
“其實我們也有失誤。”他説,整個團隊的注意力完全在技術戰術上,而忽略了很多場外因素——長途勞頓、無處訓練、倉促上陣、“魔鬼”客場……“如果現在問我,(和羅斯的)第一場比賽我們要不要接?我肯定不會接。”
綜合格鬥職業賽,呈現在聚光燈下的是兩個人的近身搏鬥,但決定勝利天平的遠不止那幾個回合的技術、身體和意志。每一場較量,都是一次關於天時、地利、人和的漫長的經營。在職業體育並不發達的中國,這是一個需要逐漸去入門的“套路”。
而張偉麗要做的首先是清空所有的胡思亂想,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當下的自己身上。她試著去冥想、打坐,似有好轉,但真正“治愈”她的,是與羅斯的第二次戰鬥。
時隔半年,在紐約,她與羅斯再次對陣,衛冕者與挑戰者交換了身份。兩人打滿五回合,張偉麗惜敗。這次,當裁判舉起羅斯的手臂,張偉麗微笑著祝賀對手。
她感到肩膀終於放下來了。“第二次比賽完以後慢慢地好一點了,感覺能更專注了,能跑步的時候就去享受跑步,訓練的時候,能安下心來訓練。”
從二番戰失利到現在,200多天過去了。她的頭髮也長長了,“現在又想紮起來了”。
“這對我來説其實是一個起點,重新讓自己翻過一個障礙的起點。”她這麼期待著。
盛名與惡評
2020年3月8日,一場遠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的比賽讓中國人沸騰了。張偉麗這個恰好暗合了“她力量”的名字在這個女性的節日傳遍全網。
那是張偉麗的首場衛冕戰,對手是波蘭人喬安娜。比賽打滿了五回合25分鐘。結束時,張偉麗眼角血流不止,喬安娜額頭已經腫脹變形。
直到裁判舉起張偉麗的手,她才敢確信自己做到了。“非常不容易,經過了好幾個國家才來到這裡。”她幾近哽咽地握著話筒説。
在那個抗擊新冠疫情的艱難時期,張偉麗在世界的擂臺上既展示了“中國力量”,又展示了不卑不亢的“中國態度”,無論哪一點都正是當時大眾所迫切需要的。
鋪天蓋地的讚美從四面八方湧來。
出身煤礦工人家庭,退役散打運動員,當過幼兒園老師、保安的“北漂”生涯……這些伴隨張偉麗的“人生標簽”,也成為一位草根女性頑強生長終成大器的有力佐證。在可以預見的熱捧下,張偉麗被“封神”了。
回國後她發現,出去買個東西也能被認出來。“可能要更注意自己,這是偶像包袱嗎?”她呵呵笑著。
就像勝與負相伴相生,網路的追捧和攻擊是名聲的一體兩面。你受到的追捧有多狂熱,你遭受的討伐就有多激烈。
張偉麗第一次體會這種過山車般的感受,就是在78秒速敗于羅斯之後。
“輸不起”“飄了”……網路上充斥著失望、不滿和批評。那些她曾經參加過的商業活動、綜藝節目,更是成為意圖快速兌現商業價值而荒廢訓練的“實錘”。
“有種對不起全世界似的(感覺)。”
那時的張偉麗十分在意別人的評價,更在意負面評價;她不理解,許多比賽前還在熱烈支援和誇讚她的人,為什麼瞬間惡語相向。
“也有很多人支援你,但當時你能看到的都是罵你的。”她明知陷入這種漩渦有害無益,卻仍然忍不住瀏覽惡評,甚至回擊,好幾個夜裏輾轉難眠。
在最痛苦的時候,她跟蔡學軍説,“我要把社交媒體全刪了”。但蔡學軍知道,“退網”對於愛表達的張偉麗來説,既做不到,也解決不了問題。他開導她:“這些東西它就存在於呼吸之間,你得去接受它。”
強大的心臟,不僅在八角籠裏需要,在綿長的生活裏,同樣需要。
與羅斯二番戰之後,張偉麗心裏的坎兒也跨過去不少,“喜歡你又如何,討厭你又咋地,我就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6月3號傍晚,她在微網志上發送一條端午節祝福視頻,展示了近期的減重減脂成果。和從北京出發前相比,整個人緊致了許多,肌肉線條分明,引來一片羨慕和討教。她的頭髮也扎成了小辮兒。
“我發現個問題,不是説你頭髮剪了以後你就變了,是你真正內心變了以後,怎麼樣都可以。”
同行與獨行
4月一個普通的週二下午,新華社記者來到張偉麗所在的拳館,十幾個男孩女孩正在訓練,墻上貼著張偉麗的照片、海報;清脆的喊叫聲此起彼伏,汗水從頭盔裏淌下來。
蔡學軍説,其實最近幾年火起來的不光是他們的拳館,他們俱樂部在北京順義的一個商業區裏,方圓兩公里內有六七家搏擊俱樂部。張偉麗所在的俱樂部,常年在訓的兒童有130個左右。
“我覺得中國應該是世界上最大的(搏擊運動市場),比如我們有武校,好幾萬人一塊練,別的地方肯定沒有。”蔡學軍説,“這些以後都可能是綜合格鬥的人才。”
張偉麗讓綜合格鬥(MMA)在中國的認知程度直線上升。事實上,作為一項融合了世界各種搏擊技術的運動,中國武術是它的源頭之一,李小龍更被奉為“MMA之父”。目前綜合格鬥界最有影響力的賽事UFC創辦于美國丹佛,至今只有少數中國選手能夠被他們簽下,而張偉麗更是亞洲唯一一位曾獲金腰帶的選手。
站在那個臺上,你就代表中國——無論是技術,還是在精神層面。
“中國武術裏有太多東西可以借鑒,現在練拳擊的,沒有人發力像中國的通臂拳那麼松。你也可以去學太極的那種對於平衡的掌控。”
“練到一定程度,我們會從中國傳統功夫裏面找一些根源,怎麼樣放鬆,怎麼樣能把力量打得更透,怎麼樣能借用身體的力量去發力,包括中國式摔跤。”
只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蔡學軍説,“(除了)偉麗這一代,還會有下一代。”
而當下張偉麗要走的,註定是一條孤獨的路。在一個由他人制定規則且完全掌控運作的世界裏,她和她的團隊只能用實力去博取更多空間。
蔡學軍有深切的體悟。“還是要把自己練強。如果你想有話語權的話,一定要打敗他,他才會聽你講話,要不然你説什麼都不是。”
“止戈(為武)是吧,不是説我停下來就叫武了,不是,我(得)有能力停。”
在場外,張偉麗從不咄咄逼人——但也僅限于在場外。“到八角籠裏就跟到戰場上一樣的,還切磋啥呀。你拿出最好的自己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
比起到臺上搏鬥,也許更孤獨的是在簡單日子裏的堅守。
離開拳館所在的繁華商圈,三公里外是住處,從一條村道拐進一個衚同,再拐幾個彎,導航都找不到。這棟三層民居很難稱之為家,倒像一個宿舍和辦公室的混合體,有些雜亂。僻靜大概是為數不多的優勢。
在半年沒有比賽的日子裏,張偉麗不敢懈怠,也推掉了不少商業活動。“作為職業運動員,不能臨近比賽了再開始備戰。”
高度自律的生活,永無止境的訓練,幾乎是一名頂尖運動員生活的全部。而比賽,是其中最華彩的部分。
6月12日,新加坡,張偉麗和喬安娜將再次對壘。這場較量很可能是兩人再次衝擊金腰帶的敲門磚。當然,她們都表達了十足的自信。
不論結果怎樣,對張偉麗來説,沿著一條曲線奮力向上,才是真實的人間的道路。
就像去年12月她在社交賬號上發的一句話:“格鬥是一項矛盾的運動,正如我們在八角籠裏展示暴力美學的時候,想要傳達的卻是人類戰勝自我、戰勝偏見、戰勝困難的勇氣。”(執筆記者:牛夢彤、沈楠,參與記者:盧羽晨、董意行、曹奕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