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那一片熱土
涼山不是一座山,是一列一列的山。
這是我對涼山最直觀的印象。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是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面積超6萬平方公里。目之所及,儘是莽莽群山,蜿蜒不絕。
在書中,或在網上,這片位於川西腹地的廣袤土地被貼上了太多標簽:山多、險峻、閉塞、民族風情……真實的涼山到底是怎樣的?不久前,我實地探訪西昌、冕寧、昭覺、德昌等涼山州多地,試圖探尋答案。然而,直至旅途末尾,我仍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定義。
或許,涼山之多彩,恰如其天氣之多變——在這裡,大地被江河與群山切割,上一秒還艷陽高照,翻過山頭也許就下起小雨。隨著旅途的深入,涼山的形象也在我心裏愈發立體,這裡的人文風物,遠比想像得更加多彩。
涼山有良田
初夏的涼山州德昌縣,暑氣漸濃,陽光大喇喇灑下來,不一會後脖頸便灼得發燙。不過,滿眼的翠綠,倒給人一絲清涼之意。
“你看,這個就是枇杷花。”在德昌縣高豐村,大片大片的枇杷樹連成了綠色的汪洋,村黨總支書記楊再平找到藏在葉子裏的花骨朵,摘頂、掰枝,一套疏花動作麻利又乾脆。
在德昌縣麻栗鎮,同樣能撞上一片綠海。“今年的稻子,長勢喜人哩!”順著鎮黨委書記馬濤手指的方向,只見一層層梯田裏,稻子嫩得倣若能掐出水,秧苗隨風搖曳、碰撞,宛如一群小孩兒在蹚水玩。
稻米、枇杷、桑椹、金桔、藍莓……當地老鄉告訴我,幾乎每個月,德昌都有應季的糧食和蔬果上市。這讓我頗感意外:涼山還是隱藏的果蔬之鄉?
打開地圖,我找到了答案:一條名叫“安寧河”的水系縱貫冕寧、西昌、德昌等地,給涼山州帶來了四川第二大平原——安寧河谷平原。豐沛的水系、充足的光照,加之肥沃的土壤,讓安寧河流域成為打造“天府第二糧倉”的天選之地。
涼山並不是沒有良田,為啥很少聽説過?當地人告訴我,早些年這裡還不是此番光景。
“我1993年嫁過來,那時候窮得很啊。”説起從前,楊再平就打開了話匣子:2005年,四川省農科院的專家來高豐村考察,發現這裡光足、水多、晝夜溫差大,適合枇杷等經濟作物生長,“專家説我們這抱著‘金飯碗’,但大家心裏打鼓,這小小的枇杷真能致富?”
在麻栗鎮,舊生産模式的慣性也很大。“我們德昌香米在清朝是貢米,品質相當好,可惜就是産量少。”馬濤告訴我,老百姓習慣自己門前種點口糧,但只種不管,畝産一度只有300斤左右。
良田這個“金飯碗”,咋樣才能真正端起來?德昌開始一步步摸索。
“有人不相信,但我相信專業力量、相信技術,我願意嘗試!”就這樣,楊再平成了村裏第一批枇杷種植戶。育苗、修枝、澆水、套袋……她攢了厚厚一沓種植技術筆記,騎著摩托車把全鎮的枇杷地都摸了個遍。開種第三年,楊再平和親戚就靠枇杷掙了5萬多元。現在,高豐村枇杷種植面積已達2300畝,戶均年收入超過10萬元。
在麻栗鎮,舊模式也在逐漸轉變。改變的路子很明確:散戶多、量産少?那就搞“集約化”,由農業公司統一從農戶手裏流轉土地,再統一種植、銷售;只種稻,收入少?那就搞“複合化”,稻鴨、稻漁共生,稻莓、稻油輪作……如今,麻栗鎮已經孵化出四川省糧經複合三星級産業園區。
不過,發展之路上也碰到了困難。
“我們現在最缺的不是錢,是人啊!”馬濤告訴我,目前園區還是當地幹部帶頭上陣管理,自己人雖然有幹勁,但畢竟不是專業的市場人才。
“高薪聘請、真金白銀還找不到人才嗎?”我問。
馬濤搖了搖頭:前些日子,園區打算在網上招一位執行總經理,年薪開到了50萬元,但應聘的候選人裏卻沒幾個既內行、又懂基層鄉情的人才。
“還得是家有梧桐,才能吸引鳳凰啊!”話鋒一轉,馬濤從感嘆轉入實幹,開始興致勃勃地給我展示規劃圖:未來這裡還要建廠子、搞深加工,打通一二三産業……“等我們再做大些,名聲響些,人才就來了!”馬濤笑著説。
“新房子瓦吉瓦”
“您已進入高原地區,請注意血氧變化。”
去往涼山州昭覺縣的路上,腕上的手錶向我彈出了一個提示消息。望向窗外,山巒連綿起伏,隨處可見白色的索瑪花和低頭吃草的小羊羔,儼然已不再是河谷的田園風光。盤山路一個彎接著一個彎,車上的行李都晃蕩起來……
在這樣的高山環境裏,人們的居住環境會好嗎?
來到平均海拔2800多米的昭覺縣解放溝鎮大石頭村,只遠遠一瞧,村落的樣貌就讓我打消了疑慮:一棟棟房屋齊整整地立在半山腰上,統一的裝飾極富彝族特色,黃梁黑瓦、院壩開闊,屋檐下的鬥拱如昂揚的牛頭。
“你要是幾年前來,可還不是這個樣呢!”解放溝鎮黨委書記陳勁松向我展示了幾張過去的照片:原來,當地人習慣將豬、牛、羊養在家裏,村裏又沒有垃圾分揀設施,環境衛生較差。陳勁松回憶,自己到村民家裏幫忙搞衛生,結果剛打掃完畜圈,一墻之隔的院壩就臟了,把院壩搞乾淨,入戶路又臟了。
“這不是陷入‘死迴圈’了?”我問。
“所以説,家庭生活區、倉儲區、養殖區必須得分開。”陳勁松告訴我,這幾年,村裏推行起了“三區分離”,以3—5戶小組團的模式建起“共用豬圈”;同時,還新改建廚房、配套優化庭院20戶,安裝污水管網3.4公里,人畜共處一院的場景終於成為過去。
“我們這裡的老百姓其實不窮,但生活方式是最難改變的。”站在村裏新建的民俗文化壩子上,陳勁松不禁感慨,“經過治理,現在村子乾淨整潔多了!”
“請進我們的新家!”在昭覺縣,我又來到了曾經的深度貧困村三河村,寬闊的院壩外,脫貧戶吉好也求熱情地招呼我走進他100平方米的屋子。
只見磚混結構的房屋內,客廳寬敞、白墻亮堂;屋外,一串金燦燦的玉米垂挂在墻上,院壩旁還有一小塊菜園子。吉好也求笑著説:“新房子瓦吉瓦(彝語,意為好),做夢也沒想過能住上這樣的房子!”
順著山路往上走,一家人在三河村舊址的老屋還保留著: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裏,只有三張床、幾個櫃子、一個火塘;向上瞅,透過瓦片縫隙還能看到樑上的野草……實地走一圈後,我明白,老鄉的“瓦吉瓦”是真心話。
三河村黨支部副書記洛古有格告訴我,易地搬遷讓村民的居住條件有了很大改善。如今,村民養起了烏金豬和西門塔爾牛,在田間地頭,生薑、川牛膝、冬桃等特色産業也不斷壯大。
“我要努力學習,回報祖國,我愛家鄉,我是中國娃……”離開前,吉好也求家客廳墻上的一個紅紙條吸引了我的注意。吉好也求告訴我,這是女兒吉好有果寫下的話,女兒正在西昌讀書,這滿墻的獎狀也是孩子的。
看著紙條,字雖稚嫩,一筆一畫卻很用力。在親眼看到舊貌到新居的巨大變化後,我想,我更能理解小姑娘寫下紙條時的真摯……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在涼山州的自然風光中穿梭,到處可見藍天、白雲、碧水;而在涼山的人文景觀裏行走,最常見的卻是黃、黑、紅三色。
這是彝族文化裏最重要的三種顏色。在涼山州,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是彝族,全州有彝、漢、藏、回、蒙等14個世居民族,是四川民族類別和少數民族人口最多的地區。多彩的人口結構,也讓這片土地留下了不少民族佳話。
“89年前,劉伯承和彝族小葉丹就是在這片海子前以水代酒、歃血為盟的……”在涼山州冕寧縣的群山之中,坐落著一個海拔2280米的海子——彝海。在澄明如鏡的湖水邊,彝海結盟紀念館彝族講解員祝文娟向我講起了一段往事:
1935年5月,紅軍在長征途中來到涼山彝族地區,嚴格執行黨的民族政策,贏得了當地人的尊重。於是,紅軍北上先遣隊司令員劉伯承與彝族果基家支首領果基約達(小葉丹)在彝海歃血為盟,在其幫助下,紅軍順利通過彝族地區,並授予小葉丹“中國夷民紅軍沽雞支隊”的旗幟。戰火紛飛的年代,小葉丹一家一直用心守護這面旗幟,妻子倮伍伍加嫫還將它縫進自己的百褶裙夾層,直到冕寧解放才拿出來。
“彝海結盟的故事我已經數不清講過多少遍了,但每一次還是覺得動容。”祝文娟告訴我,參觀的遊客來自五湖四海,但她印象最深的還是一位坐輪椅的老奶奶。在紀念館的文物前,老人一個人沉默地看了很久,聽著講解,眼淚便止不住流了出來。
“我不知道這位老人家經歷了什麼,但我知道,有些歷史人們不會忘卻,有些情誼歷久彌新。”祝文娟説。
如今,民族團結的種子也在涼山的下一代延續。
“我是中國娃,黑色的眼睛,黃色的皮膚,我們都有一個家,一個很大很大的家……”在昭覺縣昭美社區幼兒園,5歲的依火合英穿著彝族服飾,坐在話筒前用普通話作了一場演講。
這一路走來,不少老鄉説話都多少帶點口音,為啥娃娃們能説得如此字正腔圓?
“其實,因為家庭的彝語環境,孩子們3歲入園時幾乎聽不懂普通話。”幼兒園園長潘怡然告訴我,昭美社區是易地搬遷社區,園內的527名彝族娃娃大多來自脫貧戶。老師們先從“喝水”“吃飯”等生活用語教起,日積月累、耳濡目染,這才讓孩子們能夠用普通話進行日常交流。
曾經,由於歷史和文化原因,久居深山的彝族民眾大多不會説普通話,在就業、務工、融入現代社會等方面遇到不少困難。2018年5月,依託“一村一幼”計劃,“學前學會普通話”行動在涼山啟動,幾十萬彝族娃娃開始學習普通話,以形成國家通用語言思維習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以前在家裏吃飯時,媽媽會説‘咂澤’(彝語,意為吃飯),我就告訴媽媽,‘咂澤’就是‘吃飯’!”依火合英奶聲奶氣地説。
離開幼兒園之前,小二班的彝族娃娃南征英雄送給我一份禮物——自己用超級黏土做的手工畫。黃色的花朵,點綴紫色的星子,簡單卻浪漫。我和娃娃拍下了一張闔影,或許十幾年後等她長大,我再來涼山看她,那時涼山與她將會發生更多更好的變化……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責任編輯:石進玉
(原標題:涼山,那一片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