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古老青銅器煥發青春的秘笈
擁有420余萬粉絲的微網志博主、每天“擼鐵”一小時的健身達人、國家級非遺項目“青銅器修復及複製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這三種看似不搭的“頭銜”,卻屬於同一個人。他就是上海博物館文物保護科技中心器物修復研究室研究館員張珮琛。
眼前的張珮琛,緊身T恤、牛仔褲、潮流運動鞋、小平頭,讓人很難將他和從業31年的資深青銅修復專家聯繫在一起。第一眼看到他,不少人驚詫:與歷經千年的文物打交道的,竟然不是白髮滿頭的老先生?
真正走進位於龍吳路的上博文物保護科技中心,會發現操作臺前忙碌的基本都是年輕面孔。正如張珮琛所言,70後的他是青銅修復團隊中年齡最大的,其他大多數是80後、90後。他們投入工作的模樣,讓人們看到傳統技藝的青春煥發,也正因為新鮮血液的不斷加入,中華文化才得以更好地傳承發展。
最小干預,是對文物最大尊重
與張珮琛約定採訪時,他剛從四川廣漢回滬。作為上博東館首個特展,備受矚目的“星耀中國: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展”不久前落下帷幕。 ▼下轉第五版(上接第一版) 他此行的目的,是負責三星堆博物館借展文物的點交工作。“歸還的展品中,有一批是在上海完成修復的,在此過程中,我們從大型青銅器物內部清理出不少文物和碎片,需要當面點清和交還。”張珮琛介紹,自從2023年初上博與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金沙遺址博物館、三星堆博物館等多家文博機構簽署合作框架協議以來,圍繞三星堆最新發現的七號坑、八號坑出土文物開展清理、修復、檢測等,成為上博青銅修復團隊的重頭工作。在一年多的時間內,團隊分為兩組,交替往來于上海和四川廣漢兩地之間,完成了近百件(組)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的清理與修復。
“三星堆青銅器的修復如同開盲盒一般,文物的造型‘千奇百怪’,不同文物病害狀態差別很大,有些受到埋藏環境影響腐蝕嚴重,有些受到物理擠壓産生變形、裂隙甚至斷裂,有的已經殘缺不全……”張珮琛説,上博的青銅藏品品類豐富,涉及國內絕大多數區域、不同時代的各種器型,加之上博一直以來的傳統,即每一個合格的修復師必須全面掌握“青銅器修復及複製技藝”的每一道工序,包含清洗、除銹、矯形、拼接、刻紋、翻模、鑄造、配缺、打磨、做色、做舊等,這使得上博青銅修復師對於大部分的修復任務皆能從容應對,但唯獨三星堆的器物很特殊。
“無論是材料造型、製造工藝,還是病害狀態,都跟我們以往接觸的青銅器不一樣,這對於修復工作是不小的挑戰。”他以一件神獸器蓋及殘尊為例,拿到手時情況非常不明朗,器物通體附著大量伴生出土物,整體腐蝕嚴重,表面及內部附著有大量象牙殘渣、海貝、牙珠及其他銅器的殘件,並有象牙穿破器身,形成貫穿性斷裂病害。“由於長期處在潮濕的環境中,銅離子不斷釋放,銅銹滲透到象牙碎片中,使得象牙變成了綠色銅銹一般,牢牢地吸附在器物上,因避免使用化學溶劑清洗,靠普通工具的清理效率又很低,最終憑藉我們豐富的修復經驗,以及上海帶去的工具,一點點將文物清理完畢。”張珮琛告訴記者,本以為器蓋和下部的銅尊可以分離,隨著清理的不斷深入,卻發現尊口與蓋沿的連接處有鑄接痕跡,類似鑄鉚的結構將兩者完全鎖死。“從尊腹的獸面紋可以看出,下部的尊明顯具有中原商代晚期紋飾特色,但器蓋子卻與當地製作風格一致,古蜀人將這兩件原本不相關的器物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這樣的形式完全超出了我們以往的認知。”接著,又有難題接踵而來——器蓋鏤空部分大量斷裂,頂部神獸已經出現傾斜現象,隨時有斷裂坍塌風險,需要外界輔助支撐。由於結構特殊,並沒有現成的支撐結構可用,團隊便開始設計與繪製特殊的雙重承力的支撐結構圖紙,並在當地建築材料商店尋找製作材料。
“記得當時就在廣漢的路邊建材店門前,我們幾個來自上海的修復師拉著鋸子、量著尺寸、打著螺絲,在路人疑惑的眼光中不斷調整著一套奇怪的架構。這個建材店老闆應該不會想到他家的材料會支撐起三星堆考古發掘的重要文物。”張珮琛透露,這件神獸器蓋及殘尊目前正在三星堆博物館展出,展架依舊沿用他們設計及手工製作的結構。
耗時一個多月,整個器物內外清理分離出殘片130余片,而清理、分離、瀕危裂隙的應急處理只是修復第一個階段,接下來要將這些碎片進行歸類,屬於這件器物的碎片會進行原位拼接修復;不屬於它的部分,則要尋找真正的“主人”。“三星堆青銅器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各種器物常常疊加鑄接在一起,形成很多有趣又詭異的組合;而在‘入坑’的時候,古蜀人又將它們敲碎分散填埋在不同的祭祀坑。”他打了個比方,這好比把許多套大型的積木全部打散扔在未知的不同的坑裏面,要將它們找出來,然後分類拼接。“這個過程極有挑戰性,但也很有趣,如同探案般抽絲剝繭尋覓破解歷史謎題。”
“文物修復的本質是對文物原本資訊的還原和揭示。”張珮琛認為,有依據的修復、最小干預,是對文物最大的尊重。參觀過“星耀中國: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展”的觀眾或許會注意到,佔據展覽C位的“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的脖頸是斷裂的。“因為受到埋藏環境擠壓,頭像的脖部出現大面積斷裂現象,在收集所有殘片前,我們不建議馬上進行修復補缺工作,以免過度干預文物原有的資訊。這一點也與三星堆文保專家達成了共識。”
守正創新,傳統技藝生生不息
這種細緻與嚴謹,緣自張珮琛上世紀90年代進入上博從事文物修復工作以來就不斷接受的嚴格訓練。彼時,上博還在延安東路上的中匯大廈裏,很多人連博物館的門都沒有踏入過,更不要説了解文物修復師這個職業。“我是藝術類院校的學生,學的也不是文物保護專業,在實習中結識了我的老師黃仁生,師生之間比較投緣,於是選擇了這個職業,上博為我提供了非常好的成長土壤。”從業30多年來,從默默無聞到走上臺前再到聚光燈下,他明顯地感受到這個職業的社會關注度越來越高。
與時俱進,在上博“青銅器修復與複製技藝”的師承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記者了解到,早在上世紀50年代建館不久,上博就建立了國內第一個文物修復工場。第一代修復師,大部分都是從傳統古玩行引入的民間高手;第二代修復師,是從特別工種的廠招來的,擁有模具、做色、鑄造等絕活;第三代修復師,也就是張珮琛這一代,多數為來自藝術類院校的藝術生,他們將色彩造型等美學功底與文物修復相結合;現在的第四代修復師,大部分擁有海外文保專業留學背景,吸收西方的修復理念,將新材料新技術融入傳統技藝中。
張珮琛説,包括鐳射清洗、多材質3D列印等技術,上博青銅修復團隊多年前就已經在應用。如今,人工智慧也參與到文物的修復中。比如,上博東館中國古代青銅館入口顯眼處展陳的一塊夏代綠松石牌飾,它的中間原本缺少一部分,修復時,補多少塊綠松石,怎樣排列,每塊的大小長短如何選擇,以往基本憑經驗,取決於修復師的美學能力和技能,比較個性化;這一次,團隊將全球存世所有同類牌飾的數據輸入電腦,借助演算法計算出綠松石分佈規律,推薦需要的綠松石數量、尺寸、形態、顏色,修復師再尋找合適的材料補缺。“我們是用當代的科技去追尋當年的工藝,AI為傳統修復工作注入了邏輯化、科學性的元素。”在他看來,非遺技藝的傳承既要保持住傳統優勢,也要敢於吸納新事物。“唯有以守正創新的正氣和銳氣,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才能讓我們這個行業煥發蓬勃生機,並擁有更加美好的未來。”
來源:文匯報 責任編輯:石進玉
(原標題:守護古老青銅器煥發青春的秘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