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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耀鵬:下田野,挑戰塵封的歷史

歷史不只是史籍所載,更有田野深處的實物見證。艱辛的野外考古工作常常被考古人稱為“下田野”。

“忙著下田野,寫文章,不停地思考”“文靜、低調”“我們的老錢”“一個純粹的學者、一位可愛的老師”……這是學生們對西北大學文化遺産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錢耀鵬的評價。

4月30日,記者在西北大學古豳地考古實習基地見到了這位“傳奇教授”。錢耀鵬正在為該基地承辦的國家文物局田野考古實踐培訓班授課。

“錢老師!”西北大學博士生劉威叫住了錢耀鵬,“您有時間嗎?想請您看看這座墓葬,有些問題我沒弄明白。”這是一座北朝墓,墓室塌陷,跡象有些複雜。錢耀鵬毫不猶豫,從黃土臺階下到墓室,為劉威答疑解惑。

20世紀80年代,錢耀鵬與考古學結緣。“我喜歡有挑戰性的發掘對象。現象越複雜,越難判斷,我就越有興趣。”錢耀鵬説,“案板遺址、棗樹溝腦遺址、磨溝遺址……每一處都是新的挑戰。”

■ 不起眼的房屋與最早確認的池塘

棗樹溝腦遺址位於咸陽市淳化縣潤鎮梁家村,處在涇河支流通神溝河東側的坡地及臺垣上。2006年4月,錢耀鵬主持對棗樹溝腦遺址的發掘工作。

據文獻記載,周人先祖公劉率領部族遷居到豳地,公劉的兒子慶節在豳地建國。“棗樹溝腦遺址地處古豳地東部邊緣。”錢耀鵬説,“此前,古豳地缺乏較為系統且目標明確的考古調查和大規模發掘,致使新石器時代晚期至西周時期的環境變遷及文化發展特點等不明。棗樹溝腦遺址的發掘有助於推動相關學術問題的深入研究。”

棗樹溝腦遺址中的先周時期的文化遺存最為豐富,且特徵鮮明。考古人員發現有房址、灰坑、墓葬、池塘等遺跡,並出土有陶器、石器、骨器、銅器等文物。

錢耀鵬介紹,剛開始發掘時,工作條件非常艱苦。他帶領考古隊員白天發掘,晚上整理資料,常常從早上一直忙到深夜。一次,他們意外發現一處不起眼的房屋遺跡,結構類似口小底大的袋裝窖穴,並出土了大量特徵鮮明的文物,包括陶器、石器和骨器等,僅可復原陶器就達58件之多。這在古豳地先周時期的考古發現中尚無二例。

錢耀鵬看著拼盡心力修復起來的陶器,陷入沉思。這座不起眼的房子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經過細緻排查,錢耀鵬發現,房屋內的堆積物由黃土、灰土及紅燒土、灰燼等構成。上部堆積物主要是灰土並夾雜有成片或成塊的黃土,下部堆積物則是帶狀分佈的紅燒土,紅燒土上下夾雜了大量陶器殘片,東側燒土下疊壓著許多長條狀的木炭及成堆的植物類遺存。他立刻判斷出,這條紅燒土帶並非屋內原有設施,而是房屋西南部塌陷且經火烤所致,房屋也是因坍塌、失火而廢棄的。房屋的東南角原來可能放置有儲存植物類種子的陶器,其餘空間則主要用來存放其他陶器。這無疑是一座專門用來儲藏陶器的簡易性房屋建築,在其側面不遠處可見陶窯殘跡。

遺址內還發現了2座大型灰坑。隨著發掘的不斷深入,錢耀鵬發現坑底有較厚的青灰色淤土層和紅褐色黏土層堆積,一座坑口有淺淺的進水溝槽。他恍然大悟,這種緻密的紅黏土具有良好的防滲性能,是黃土高原地區比較理想的蓄水防滲材料。因此,可以確定其為蓄水坑或池塘類遺跡。

錢耀鵬還注意到,其他許多灰坑內也有這種紅土堆積,甚至個別坑內堆積全部為紅褐色黏土,似乎專為儲存紅土之用。在這些灰坑附近,考古人員並沒有發現制陶場所及陶窯等遺跡,因而可以排除紅褐色黏土用於制陶的可能性。更為重要的是,在通向河溝的坡地上還發現了一處專門掘取紅土的遺跡,紅土自然堆積厚度達2米左右,明顯超過附近的紅土層厚度,紅土斷面上遍佈掘土工具的使用痕跡。

這些發現令錢耀鵬欣喜不已。“考古學者的目光要像刑警般敏銳,邏輯分析要像法官般嚴謹。在發現‘不起眼的房子’後,我們還發現了池塘。”錢耀鵬笑著説,“這是國內田野考古中最早確認的池塘遺跡。”

■ 磨溝遺址齊家文化墓地的多人多次合葬

磨溝遺址位於甘肅省。2008年7月至11月,錢耀鵬與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對遺址東北部的齊家、寺洼文化墓地進行了第一次發掘。該遺址的發掘工作一直持續到2012年,共清理齊家文化、寺洼文化墓葬1700余座。

磨溝墓地中的豎穴偏室墓較多,且多為合葬墓,墓葬結構、埋葬過程和埋葬方式都比較複雜。錢耀鵬介紹:“磨溝墓地豎穴土坑墓的合葬現象較少,且多為雙人合葬,極少為多人合葬。但在豎穴偏室墓中,我們發現了大量的多人多次合葬現象,以及不同以往的合葬墓類型、葬式與人骨推擠現象。”

錢耀鵬回憶,在當時缺乏文獻記載的背景下,史前乃至商周時期,多為一次性埋葬。基於這一傳統理念和認識的影響,磨溝墓地最初也採取了水準式整體清理的常規性發掘方法。

然而,首次發掘便獲得了一系列始料未及的發現。在豎穴土坑墓M21的發掘過程中,錢耀鵬發現墓穴中上下疊置的2具人骨保存完好。從地層學角度分析,該墓穴填土是一次性填埋的,因此2具人骨應是同時埋葬。

令錢耀鵬感到困惑的是,如果是同時埋葬的,為什麼會形成頭骨直接疊壓而軀幹骨之間卻填充有10釐米至20釐米的間隔堆積?如果屬於不同的墓葬,2具頭骨直接疊壓也不符合當時的喪葬倫理。

錢耀鵬臨機採取解剖清理的發掘方法,解開了之前的謎團。在發掘M260時,考古人員意外發現了2個墓道和內、外2道封門痕跡,但對應的卻是同一座墓葬偏室。其中,發現2具並非同時入葬的成人個體,內側人骨的上身骨骼明顯存在推擠現象,時間間隔至少接近白骨化過程所需要的時間。這説明該墓的墓道曾經兩次挖開並回填,且兩次都使用了封門,隨葬器物也是兩次放入的。

通過對墓葬全面系統地解剖發掘清理,考古人員獲得了更多的多人多次合葬證據,厘清了多次使用過程中墓道的處理方式,開啟了早期墓葬發掘和研究的新方法和新路徑。

錢耀鵬介紹,磨溝遺址齊家文化墓地的發掘,對於揭示其所處社會階段的複雜現象,認識齊家文化墓葬結構的特徵具有重要的意義,為研究史前時期的合葬現象提供了新思路。

■ 先秦“不封不樹”葬儀的謎團

《禮記》有載:“三年之喪……不封不樹。”“不封不樹”是我國古代喪葬禮儀的形式之一,指的是墓葬沒有封土堆,也沒有在其旁栽種樹木。一般認為,這種形式主要出現在人類歷史的早期階段和某些特殊時期。

在甘肅臨潭磨溝墓地的發掘過程中,基於第三次發掘而確認的齊家文化末期墓葬墳丘,讓錢耀鵬回想起2008年首次發掘時也曾遇到花土堆積而成的墳丘,卻囿于史前墓葬無墳丘的固有觀念而未能及時識別。

錢耀鵬表示,墓穴解剖所獲證據表明,磨溝墓地的單人墓時常不具備即葬即埋的喪葬特點。一系列考古埋藏證據的新發現,無不凸顯出重新思考“不封不樹”和“墓而不墳”本義的必要性。孔子合葬父母時所言“古也墓而不墳”,既有違先秦禮制,也不符合春秋現實,所以前置“古也”一詞。

基於“墓而不墳”的影響,考古學以往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墳丘起源問題。從考古學角度而言,作為墓葬結構的一部分,墓上設施更易遭受破壞,保存完好者鮮有發現,因而考古界對墓上設施的了解程度遠遠不及對墓穴及棺槨等地下設施的了解。結合自己參加田野考古發掘時曾經遇到的墳丘,錢耀鵬愈發希望探究“不封不樹”和“墓而不墳”背後的真相。

錢耀鵬對考古發現與史籍記載相矛盾的現象進行了分析,認為“不封不樹”葬儀僅限于三年喪期,其後則形成“丘封之度與其樹數”。“丘封之度”的涵蓋範圍並不限于墓葬墳丘,也應包括屋宇類墓上建築。

既然考古發現與其他史籍反覆證實了《周禮》所載“丘封之度與其樹數”,那麼《禮記》緣何又雲“不封不樹”呢?就《禮記》記載而言,最接近“墓而不墳”者似乎並非“不封不樹”,而是“墳墓不培”。

錢耀鵬研究發現,仰韶文化較為常見的合葬墓,就有死亡時間差達200年左右的多人二次合葬墓。顯然,對於“喪期無數”的合葬墓,“不封不樹”似乎在所難免。當然,“不封”不等於不做封閉處理。實際上,史籍記載也已表明,所謂“喪不過三年”或“三年之喪”,“墳墓不培”和“不封不樹”皆以喪期為前提。

“古代喪葬過程非常複雜,理應包含思念之情的減淡、生死之隔逐步增大的階段性葬儀。”錢耀鵬介紹,“不封不樹”“墓而不墳”,通常應是以禮制規定的三年喪期為限,而“丘封之度與其樹數”,通常完成于三年喪期之後,與前者並不矛盾。如此來看,磨溝遺址多人多次合葬等特殊埋藏現象,均有較為合理的考古學解釋。

“不封不樹”葬儀謎團的解開,完善了對我國古代喪葬禮制和習俗的解釋,對研究古人借喪葬禮儀錶達思念之情的倫理道德觀念及古代社會秩序有重要意義。

來源:陜西日報  責任編輯:石進玉

(原標題:錢耀鵬:下田野,挑戰塵封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