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為了人的建設
記者:您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曾向許多人推薦過《數字化生存》這本書,如今“數字化生存”的新時代真的來臨了,回想我們曾經歷過多少網際網路平臺與交互方式的迭代,您有什麼樣的切身感受?
阿來:我至今記得讀到《數字化生存》時的無比興奮,裏頭有一段話:“比特的特點——1、沒有重量,易於複製,可以以極快的速度傳播;2、它傳播時,時空障礙完全消失;3、比特可以由無限的人使用,使用的人越多,其價值就越高。”那是個人電腦和網際網路初級版的時代。當時我專門派人去書店買來好幾十本,發給我當時主持的《科幻世界》雜誌的員工。
轉眼三十多年,想想我們經歷了多少變化——只説有關文化的生産與交互:BBS、部落格、微網志、QQ、微信、網路小説、網劇、短視頻、遊戲、自動寫作、自動的圖像生成。在今年的全國政協會上,我遇到一個AI研究的頂級專家,向他討教帶情節的影音生成。他信心滿滿,説已經開始實現了,幾秒,幾十秒,只是要更長的話,演算法沒有問題,要解決的只是算力,也就是説,要能夠運作更大數據的機器,他還開玩笑説:“就是非常非常費電。”
記者:這次大會的背景,當然也是因為當下AI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為文化産品的生産,特別是影音製作提供了更快捷的手段。這必然對作為産業的文化發展提供難以估量的可能性。毫無疑問,基於成熟的5G網際網路數據通道,基於初試啼聲的AI演算法,線上文化消費品的提供,包括視聽産品在內,又迎來了一個手段不斷創新、情景生成越來越豐富,而且越來越快速的強勁風口。面對創意、技術、資本緊密結合的,高度適應網際網路的創意産品的生産高潮正在到來,您覺得我們做好準備了嗎?
阿來: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確實,網際網路已經徹底全面改造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一點也不抗拒。
但在文化消費方面,心裏也有一些疑問。比如,都是網際網路上的文化産品,為什麼網路小説越寫越長,動輒以千萬字來計數,而音視頻流行的前提卻得越來越短。在這一點上,我不太熱愛網路小説,不是好不好的問題,一想到那樣漫長,就想不通在這個一切都越來越快的時代,為什麼還有人有那麼多時間舉著手機躺平在沙發上。但圖像與聲音構成的短視頻就不一樣了,在手機上一刷它們,我就會失去時間概念。我發現,自己和身邊的人,和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人一樣,行為方式,正在被網際網路上的文化産品悄然改變。
前些天,遇到一個拍電視劇的文化公司老闆,以前一個劇本搞三年。那天突然一臉興奮,説我要給你弄一個工作室,搞網劇,一集二十分鐘,或者十分鐘五分鐘。投資一個棚,你的工作室就在棚裏,一上午整兩集,下午就在棚裏開拍,現場剪輯,迅速上傳。我沒幹。老闆朋友説曉不曉得有多少網劇走紅,賺的錢多到……算了,拿紙質書籍那點版稅限制了你對財富的想像力。
記者:在網際網路時代,這些適應與不適應,或多或少證明我們其實處於一個有些尷尬的境地?
阿來:確實有點尷尬,有點矛盾。
通常,我們認為文化是慢的,文化産品的生産也是慢的。因為我們文化發源是從漫長的農業時代,發展是在工業時代。那時的文藝形式,可以慢慢醞釀,積累經驗,日趨完美,並形成理論。但今天,技術進步神速,太慢就趕不上趟了。於是,快與慢就構成了一對矛盾。
自網際網路誕生以來,交換資訊、發佈産品的工具與方式,迅速就出現,立馬就風行。然後,迅速迭代,更多更快。當我養成部落格寫作的習慣時,平臺卻關閉了,變成了140字的微網志。我又和大家一起改寫微網志,一兩年時間,也有了幾百萬粉絲,但我所期待的深度的交流並沒有發生,我個人似乎也並未因為這種寫作而得到提升。線上的粉絲與線下的紙質書的讀者似乎也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他們要什麼。我猜很多時候,他們也不太知道自己要什麼。這些困惑剛剛發生,微網志時代又迅速過去了。前幾年,短視頻來了。我刷它們,往往是在靈感枯寂的時候,看眾生表演。耗費了大把時間之後,我發現,靈感並未被激發,內心反而愈加空洞。自己正在變成詩人艾略特所説的那種空心人,內心雜念叢生。
記者:如今您也參與到短視頻甚至直播等網際網路最熱的內容生産方式中來了。成都著名的阿來書房主辦的中國古典詩歌的公益講座,粉絲眾多,相關短視頻的流量很不錯。線上與線下的觀眾帶給您的觀感應該有些不同吧?
阿來:詩歌講座兩週一次。我用二十講講杜甫成都詩,現在開講岑參的蜀中詩,之後再講陸游蜀中詩,每一講直播時都有兩三百萬聽眾。兩小時的講座,再由專業人士剪輯成一兩分鐘、兩三分鐘的短視頻,確實看的人很多,App不斷漲粉。
但我也相當困惑,我是要線上的眾多粉絲,還是要線下聽滿兩小時的那些數目只以百為計量單位的聽眾?兩相比較,我更喜歡誰?這是真正的文化傳播,還是只是一種看起來較為風雅的消遣?這些聽眾或粉絲來到這裡,是出於真正的知識渴求,自我建設,還是別的什麼動機,再或者,連動機都沒有,只是一種虛幻空間中不由自主的漂浮?
記者:新的文化産品與其受眾的關係和傳統的在書房裏讀書的讀者,在劇場裏看劇的觀眾,和一個在地鐵上、在餐館裏刷手機的人有什麼樣的異同——這確實是接受美學必須面臨的新題目。今天網際網路産品迭代太快,似乎我們很容易獲得資訊,享受快樂,但這太容易背後,有什麼樣的問題嗎?
阿來:理論上説,在網際網路時代,今天一個人得到的資訊比一個工業時代和前工業時代的人,比過去一個朝代幾百年中幾十代人得到的資訊總和還多。但是,他們卻不能像前人一樣從容而理性地處理這些資訊。原因當然是瘋狂吞咽這些資訊時,已失去了提高思辨能力的時間與空間。資訊過載,大腦的存儲空間有限,判斷整理的算力更加有限。
赫拉利寫的《人類簡史》中説,現代文明體制,最重要的承諾就是增加人的福祉,使人幸福快樂。這位作家説,這種承諾背後有一項基本生物學假設:“快樂等於快感”。快樂就是身體感覺到快感。因為我們的生化機制限制了這些快感的程度和時間,唯一能夠讓人長時間、高強度感受到快樂的方法,就是操縱這個生化機制。這個原則放在物質生産領域,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文化産品的生産,需要同時把人看成一種情感與靈魂的存在,一種會思想的個體與整體——看到個體,是因為産品需要考慮文化傳統與水準的差異;心懷整體,是任何産品的製作不能只考慮娛樂的功能——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對現實的深入。
記者:所以,您對網際網路視聽行業的創作者有什麼樣的期盼呢?
阿來:我是有一個希望,希望網際網路上的內容提供者,無論是公司、還是個人,在生産産品、上傳産品時,保持一分警醒。注意使我們提供的文化産品,是教養,而不是餵養。保持對人的精神性需求有基本的尊重與理解,滿足人娛樂的慾望之外,還是要有益於人情感的美好與精神的強健。網路上的視聽産品,因為其直觀性,更容易訴諸於感官,而忽略人類文化中所蘊含的價值觀、倫理觀、審美觀。而流行的消費文化也可以儘量張揚與保持住基本的倫理與審美水準。
總而言之,一切文化,都應有助於人,讓人類趨向高尚精神,趨向雅正審美,有助於人的自覺與身心的雙重健康。一切文化,都應有利於人的自我教育與建設,都應有利於人類這種萬物之靈的繼續進化。■本報記者 邢曉芳
來源:文匯報 責任編輯:石進玉
(原標題:一切為了人的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