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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觀察:留壩的抉擇

留壩,一個深藏秦嶺深處的縣城。它不大,總人口只有4.2萬,超過90%的縣域被森林覆蓋,在縣城主街道逛一圈要不了1個小時。

但從2017年起,這個秦嶺小縣卻吸引著我們年年前往調研,我們的足跡遍及當地所有鄉鎮和絕大多數村莊。七年間,我們見證了留壩的“留”與“不留”,目睹閒置的土坯房變成雅致的民宿集群、簡易的香菇大棚“長”成智慧化的溫室大棚,也看到蜂擁而來的遊客訂光了從縣城到村裏的客房、端上文旅飯碗的老鄉眉眼間笑意滿滿……

七年觀察,我們試圖截取一些“切面”,展現一個縣城的“發展史”,也試圖探討經濟生態化和生態經濟化的樸素哲理。

每天傍晚,燈光亮起,投射燈總會在古樸的留壩老街投影下“留壩,留下吧”的字樣。2023年,留壩縣接待遊客達588.61萬人次,這個數量是當地總人口的140倍,吸引力背後是這個秦嶺小城的抉擇。

“留”與“不留”

和團隊在漢中市留壩縣拍攝了五年,攝影師王寧一直留有遺憾:總是陰差陽錯,沒能拍到一場留壩的雪。

去年12月,他終於等到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把留壩縣的情人谷、營盤村、紫柏山變成了銀白色的童話世界。

王寧用鏡頭記錄下眼前的一切,還饒有趣味地寫:“‘商務’了大半年,為遊客提供付費拍照的馬依然在獅子溝,但狀態變得鬆弛自由,在雪地上奔跑嬉鬧,也湊上來和我們打招呼。”

“你應該來,親眼看!”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王寧寫給讀者。

和王寧一樣,這些年,陸續有不少人慕名前往留壩,遊客、學者、美術家、攝影師,幾乎每個人都是衝著當地獨特的秀美景致而來:有的人拍到好看的照片,有的人找到創作靈感,還有人沉醉其中、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秀美景致背後,是留壩回答“留”與“不留”這道題時給出的答案。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留壩一直面臨“綠水青山”和“金山銀山”不可兼而得之的困擾。把時間的指針往回一撥可以看到,當地也曾走過“砍木頭、賣石頭”的老路。當地老鄉回憶:“有段時間,無論大樹、小樹,整片地砍,‘光頭山’多見。”

但“靠山吃山”的老方法並沒有讓當地老鄉過上好日子,脫貧攻堅初期,留壩全縣有近一半的村被認定為貧困村。

出路在哪?這成為擺在留壩歷屆縣委、縣政府面前的一道難題。

從2011年開始,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留壩在逐步探索中確立了生態立縣的發展主題:綠水青山堅決留住,影響生態環境的項目堅決不留。

雲霧繚繞的漢中市留壩縣城。張嵐 攝

這份“堅決”並非是一陣風,以後的歷屆縣委、縣政府領導堅持這一戰略不變、方向不調,一幹就是十幾年。

這樣的故事在當地廣為流傳:為了保護生態,縣委、縣政府否決了投資10億元的紫柏山風力發電項目,這相當於彼時財政收入只有2000萬元的縣城拒絕了每年約150萬元的大額稅收;緊接著,淘金、採砂、礦山開採等企業相繼被關停。

留與不留的抉擇,當地老鄉感觸最深。“當年開礦、採石,富了那一小部分人,跟我們大多數村民關係不大,離我們很遠。”留壩縣玉皇廟鎮玉皇廟村58歲的村民黎興安説,“如今,搞旅遊、開民宿,富了大多數人,跟我們關係很大,離我們很近。”

遠近之間,是發展的思考,更是民心所向。

留壩縣委書記史邦儉説,近年來,留壩縣統籌推進生態産業化和産業生態化,同步提升發展“含綠量”和生態“含金量”,通過堅持系統觀念、加強頂層設計,充分發揮黨委領導、政府主導作用,在制度設計、服務保障等方面進行統籌規劃,綠色正不斷成為留壩高品質發展的鮮明底色。

鄉村“突圍”

如果説“留”與“不留”是地方黨委和政府的慎重抉擇,那麼,我們更好奇的則是:抉擇背後,一個個鄉村如何深度參與其中?

我們隨機選擇了留壩縣馬道鎮沙壩村作為多年觀察對象。

第一次到沙壩村是2017年3月間,漫山的山茱萸黃澄澄一片,讓人印象深刻。山裏的春天雖來得遲,但老鄉們卻早就開始了勞作。

往村裏走,老遠就能聞到袋料堆積發酵的味道。順著味道往前,村黨支部書記余海兵正帶領村民們給生産香菇用的菌棒殺菌。這是一個十分簡易的露天生産車間:上千個菌棒整齊堆放,一塊大塑膠布覆蓋其上,蒸汽從底部對菌棒進行熏蒸。聊天期間,余海兵不時要望向這些菌棒,害怕漏氣導致殺菌不徹底。

改造後的留壩縣老街。記者 張斌 攝

香菇是當地選定的鄉村發展産業。幾乎零污染、技術簡單、見效較快,更重要的是,這個産業對勞動力的要求不高,老年人也能參與。村裏不少閒不住的老年人領著菌棒回家養,待出菇後再把香菇賣給合作社;還有的老年人應聘到合作社裏採菇,成了村裏的“上班族”。

余海兵説,為了發展香菇産業,村裏從技術標準、生産管理到銷售都有專人負責。“到2017年,我們一算賬,每戶分紅完,還賺了好幾萬元。”他説。

以後的每一年,我們都前往沙壩村,見證著它的成長:露天的生産車間逐步變成了成片的産業園區;高山花卉基地裏姹紫嫣紅;遊樂場雖不大,但卻充滿田野趣味……

今年1月,再訪沙壩村,余海兵給我們算了筆賬:“這些年,從特色種植到發展文旅,2023年,村集體經濟經營性收入已超過50萬元。”

不僅是食用菌,中蜂養殖、土雞、土豬等傳統産業在當地逐步壯大,並且擁有了地理標誌。當地用“土法”養殖的棒棒蜜甚至一度暢銷缺貨。

“這些産業以前也零碎地發展,但是不成規模、沒有標準,加上銷售端沒有打開,村民們總覺得不賺錢。”留壩縣農業農村局局長王小勇説,“這些年,政府帶頭,加快推動生態産品價值變現,我們的農産品不但銷往國內大城市,也走出了國門。”

靠著農産品和諸多鄉村産業,留壩已實現所有農村集體經濟經營性收入超過10萬元,有的村甚至達到上百萬元。

“空殼村沒了,富裕村多了,老鄉的生活也好了。”武關驛鎮黨委書記方毅君發現,這些年村裏外出旅遊的人也多了,“美好生活正加速成為現實”。

 “拯救”老屋

距離縣城十多分鐘的樓房溝民宿,是留壩文旅産業的招牌。儘管每晚售價達千余元,但被預訂一空是常態。

走進樓房溝民宿,村口設立有接待大廳,有“一對一”的管家將客人順著鄉間小路接到預訂的民宿,並會提供住宿期間的全程服務。

樓房溝是留壩縣小留壩村的一個村民小組,這裡植被茂盛,溪水潺潺,民風樸素。2019年,北京一家名為“隱居鄉里”的民宿品牌看中了點綴在村子的黃茆屋、青瓦片和夯土墻。他們與村裏合作,將這裡騰退出來的老屋進行原生態改造,形成了集現代化設計與陜南民居特色于一體的民宿。

往來遊客不斷,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十一院雅致的民宿早前卻是座座年久失修、無人居住的老屋。

2019年春,我們曾到訪過小留壩村,彼時,不少老屋的房頂野蓬蒿瘋長,雨水長期沖刷的土墻部分已經塌陷。設計師拿著圖紙,比劃著老屋未來的新貌。

彼時,民宿設計師的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我們的理念就是,帶領遊客回到莊稼和泥土的身後,回到炊煙和歸鳥的天空,回到雨後若隱若現的草木香裏,重新體驗鄉村,復蘇鄉村。”

一年後再訪時,有遊客坐在民宿的落地窗前與我們交談:“溪水、鳥鳴、野蜂飛過……山野的氣息讓人怡然自得。”

越來越多的特色民宿在當地拔節生長。

這是留壩縣的一家民宿。記者 張斌 攝

沿著山間公路蜿蜒而出,與之毗鄰的是幽谷溪澗,行至轉彎處一座隱世別院于林中顯露出來。這是一處用管護公路的廢棄道班改造而來的民宿,“養路為業,道班為家”,它曾是一群道班工人昔日的記憶。

而今這處民宿讓更多立於檐下便可以看樹影斑駁,聽溪水潺潺,故鄉遙遠的回憶逐漸清晰。隱居鄉里創始人陳長春説:“無論是民宿選址、設計風格、系統性服務,目的都是讓遊客不僅僅匆匆一遊,還能夠感受到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我們傳遞的文化。”

之於遊客,民宿似一處短暫休憩的家;之於村民,民宿則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啟。

在留壩縣營盤村,因為海拔高,這裡盛夏時節也不過20多度,民宿和農家樂一家挨著一家,生意都不錯。

55歲的村民廖保萍説:“夏天生意最好,一天能賺五六千元,餐桌從前院擺到後院,滿滿噹噹。”

有一年,中國女足在村裏的足球場集訓,廖保萍一眼就認出了時任女足主教練的水慶霞,“她衝著我笑,我也衝著她笑,還邀請她來我家吃飯。”廖保萍説,“要是放在以前,哪敢啊!”

接待的遊客多,廖保萍發現,自己的性格也變了。“其實,我們以前跟外面接觸很少,大家都挺害羞的,不敢跟外人打招呼。現在過上了新生活,大家開朗多了。”廖保萍説。

史邦儉介紹説,為了讓更多老鄉吃上“旅遊飯”,他們已在當地推行“四個一百”旅遊服務體系項目多年,其中包括新發展百家民宿、培訓百名管家、提升百家農家樂、推動百人創業,目標是推動留壩縣旅遊業提檔升級、提質增效。

當地一處名為花築·雲山閱的民宿老闆林燕説,經過培訓,留壩民宿在菜品、服務等方面都有了新變化。“除了景色美,服務好是我們留壩民宿留客的又一‘法寶’。”

小縣“新”意

留壩縣城雖不大,但創新時時有,這也是留壩吸引我們前去調研的關鍵因素。

去年6月,100余位專家學者齊聚留壩,圍繞“兩山兩化”進行研討。這些年,美術展、學術研討會、文旅發展大會等在留壩開了不少。

“對於留壩,我不是客人,而是火燒店的‘新村民’。”會議上,“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教授開場便介紹了自己的“身份”。觀察留壩多年,他到訪過當地的江口、武關驛等多個鄉鎮,還在當地的火燒店鎮設立有工作室。

“每來一次都有新的感受。”溫鐵軍説。

“兩山轉化”是留壩近年來持續探索的發展命題。為此,當地還成立了留壩縣兩山生態資源資産經營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即為生態資源貼上“價值標簽”。

負責這家公司運營的留壩縣文旅投資集團總經理朱偉説,很長時間以來,針對縣域裏的綠水青山資源如何評估一直是個難題,要做好轉化,首先要摸清家底。

“摸索了多年,我們先後成立了縣、鎮兩山資源公司,並按照開發價值分Ⅰ、Ⅱ、Ⅲ類建立資源清單,全面摸清縣域資源數量分佈、品質等級、權益歸屬和開發利用情況,將碎片化的生態資源進行整合,採取規模化收儲、專業化整合、市場化運作,分級形成‘資産池’進行統一管控、開發,促進生態資源轉化為生態産品。”朱偉介紹,全縣已摸排登記資源資産4357處,整合“資源包”180個,其中村集體資源資産佔比超過80%。

資源清單和價值評估日益明確,促成了林業碳匯、農文旅開發等諸多轉化合作。在玉皇廟村,盤活閒置集體建設用地開發的攜程度假農莊·留壩秦嶺1號民宿已經開業,年營業收入可達450余萬元,村集體年分紅超過100萬元,為周邊群眾提供就業崗位30余個。

更讓朱偉自豪的是,他們還與多地合作,形成《全國兩山平臺發展報告》,包括政策文件18個,兩山培訓課程192個,兩山平臺工作手冊目錄97個,兩山平臺系統操作手冊目錄16個、開發精品課程4套,理論和實踐案例結合,為同類型地區踐行“兩山兩化”提供參考。

有縣域的制度探索,也不乏鄉村的服務創新。

32歲的楊曉瓊原本是留壩縣委宣傳部的幹部,2021年她主動申請到鄉鎮工作。

楊曉瓊所在的是一個叫青橋驛的鄉鎮,老年人口占比很大。“此前,大家都比較關注老人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這些年,這些問題早已解決。”楊曉瓊説,“下鄉入戶時,我們發現新的問題是很多老人缺乏陪伴,內心是孤獨的,很多老人總站在門前,往遠處望,一站就是很久。”

和同事們商量後,楊曉瓊決定利用自己的特長,給村裏多辦些活動,為老人照相被列為第一項。

帽子、口紅、頭巾、鮮花、氣球……楊曉瓊和同事們採購一番,然後進村入戶。

“拍照前,我給奶奶們涂上準備好的口紅,她們有點緊張,不自然地撅起了嘴巴,涂好口紅後,又高興地問我‘好看嗎’,聽到我説好看,她們又高興地要求戴上頭巾、帽子再試試。”楊曉瓊和同事們把一張張照片整理好做成照片墻,隔三岔五,老人們就三三兩兩在照片墻前熱鬧地聊著。

“在鄉鎮近三年,我和同事們一直在謀劃,讓我們鎮村朝‘新’發展,先後舉行了稻田音樂會、農耕運動會,還設立了‘義剪隊’‘銀發無憂’等特色志願服務隊、推行 ‘老年人服務專崗’,讓更多老鄉感受到生活的變化。”楊曉瓊説。

寒意散去,秦嶺山間的玉蘭開得正歡,遊客漸漸多了,留壩又到了最美的季節。

來源:新華社  責任編輯:石進玉

(原標題:七年觀察:留壩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