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

王蒙與王海關於小説《回家》的對話

最近,王海的長篇小説《回家》出版,從而給他的“農村三部曲”畫上了句號。王海的“農村三部曲”,即三部關於農民、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説《天堂》《城市門》《回家》。

《回家》,王海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第一版《天堂》出版時,陜西人民藝術劇院改編為話劇《鐘聲遠去》進京展演;2009年在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會上,王蒙曾推薦《天堂》為“中文必讀書”。《城市門》出版,長春電影製片廠改編為同名電影;陜西作協舉辦《城市門》研討會,王蒙前往咸陽參加。這些年,王蒙對王海的創作一直很關注。小説《回家》出版後,王蒙與王海就作品中的人物進行了一次對話。

王蒙:得知陜西評論家包括閻綱對你的新作小説《回家》很看好。這個《回家》和過去老作家寫的鄉土小説不一樣,寫出了農民遇到的新困難與新機遇,不僅述寫了農民的新的生活變化,新的人物性格,而且也反映了一些新的社會問題,給人們留下了不同的印象。我最近讀了《回家》,對這部小説很感興趣。

王海:小説《天堂》寫農民分地,《城市門》寫農民失地,《回家》寫農民進城打工的生存狀態,這三部小説,評論家稱為“農村三部曲”,完整地寫出了農民的命運變化。

王蒙:從《天堂》到《回家》,相距17年,三部小説,寫出了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古都咸陽一代農民的生活與命運。你説的“分地”,應該是指包産到戶;《城市門》的“失地”,應該是指國家的發展,必然帶來的一部分鄉村的城鎮化;然後一直寫到農民到城市打工、創業,成功或不成功乃至失敗的命運史。分地失地云云,這是農民的直接感受,你寫的也是直接感受,但還不是發展社會學與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質。小説是包容的,寫出直接感受來,讓讀者與評論家去分析實質吧。

王海:他們失地後,我看到他們對土地的依戀。“農村三部曲”只是為讀者和史學家提供了一個歷史的文學文本。我要真實告訴我們的後代,多少農民為了城市化建設失去了土地,他們浩浩蕩蕩地走進城裏,開始了一種新的生存方式,他們以生存的土地、以生命為代價給城市帶來了繁榮和豪情。

王蒙:要説,這種情況也給自身帶來了新的機遇與前景。你寫作的連貫性很寶貴,你對農民在發展中的經歷與喜怒哀樂,感同身受,切膚關切,這一點也大大感動了我和平凹老弟。平凹説得好:“小説《天堂》《城市門》《回家》‘農村三部曲’,展現新世紀前後中國的城鄉巨變。他是在為農業、農村和農民樹碑立傳,作品必將久遠。”

書中的人物我大都喜歡,但我不喜歡“隔壁老王”。隔壁,北京土話發音是“界壁兒”,河北一些地方還有天津,將隔讀作“接”。“界壁兒老王”有點滑稽、無賴、氣人。但也有趣,很幽默。

王海:他是個讓人喜歡又讓人討厭的傢夥!説實話,他做事的初衷是好的,但結果總令人想不到,他做好事常常得不到好報。他背著老婆卓花,為取得豆花喜歡,絞盡腦汁,策劃“英雄救美”的事,最終害了自己。

王蒙:那只是想像,隔壁老王有那樣的想像力。但豆花從沒給他機會。

王海:他是城裏的可憐人,開個商鋪養家糊口,老婆跑了,他説他也沒有家,死後只能是個流浪鬼。

王蒙:他的老婆是從四川來的,她嫁老王二十多年了,還和老王生了個女兒,卻還惦記著四川的家……還要回家。她回家的結果是老王無家可歸。書中每個人回家的故事,讓我明白了你的書名的含義,好,妙!急劇的社會發展、現代化、城市化使一些人産生要回家、找家回、不回不踏實的感覺。這種回家的故事,自來就是式式樣樣,古已有之。

王海:在城市創業成功,變富了的人想回家,例如億萬富豪李奇,還有豆花、豆丫的回家;創業失敗的人也想著回家,如得福、李強;還有陳有財的回家,子衿的回家……

王蒙:所以説,把經濟發展中的農民心理聚焦到“想回家”上來,這個角度和用詞很好,很雅,也很俗,有點詭異,又有點無奈。動你心弦,搔你癢癢,讓你灑淚,又讓你搖頭。

隔壁老王老婆卓花跟老王生活了二十多年,竟一扭頭回了四川的家,妙就妙在這裡。還有李奇的回家、子衿的“入土為安”,安土重遷,慎終追遠,敬畏出處,崇敬家譜,這裡充滿了中華文化傳統。

這個故事,使我想起魯迅喜歡的柔石的作品《為奴隸的母親》,窮苦的農民,把老婆典當給別人,跟別人睡覺、生育,還要給人家幹活。她為了自己的家,不惜把自己賣了。但卓花和隔壁老王生活了二十多年,還要回四川老家,你想不通也得想通,她就是那樣回了四川。她留戀老王這個家,但更想念二十多年沒回的那個兒孫滿堂的家。

看到這裡,讓我很糾結,你沒有寫卓花回到四川的思想變化,她在四川肯定也不安寧,她會惦念老王和她上大學的女兒——這也是人生過程中,中國女性受到的考驗和痛苦。

王海:許得他爸這個人,我無法結尾。許得他爸原是一個國企的老總,因貪污受賄入獄,出獄後他不願再進城裏的家門,要回農村的老屋,兒説老屋幾十年都沒住人了,破爛得沒法住了。他扔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説:夢裏我媽打我,罵我,嫌我不回家……

王蒙:這是一種傳統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會促使他反省。他回家的故事很有意思,有它的感人之處,讓人落淚,我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這種基因也會促使進城的他們對現代化現代性産生異己感與陌生感。成功者即所謂的暴發戶,貧窮時痛苦然而踏實,富裕了卻有些惶惶然的感覺,也很有文學意味。

我牽掛豆丫,同情得福。得福瘋了,豆丫會不會瘋?我真擔心她會瘋!得福到城裏打工,掙娶媳婦的“彩禮”錢,遇到豆花和豆丫,這兩個女人都不省事,攪得他心不安寧,到頭來兩頭都落空了。

王海:這兩個女人不是他的菜,他找錯了對象。他太愛豆丫了,以至於看見追過豆丫的許得和豆丫的女兒陳婭要結婚,驚嚇瘋了。陳婭曾給母親承諾,母親老了,她嫁哪,哪就是母親的家,她嫁給許得,豆丫還能進她家門嗎?所以豆丫面對田野,喊出了:我是一個失敗者!

但她不會瘋,她是一個理智的女性,一個事業成功的女性。

王蒙:人生會面對各式各樣的困擾,所以説擁有一個貼心安心舒心的家可回,未必是易事。中國知識分子也講究安身立命,那是一種價值與信仰的“回家”。經濟條件的發展重要,但是身心的家、精神的家、靈魂的家的營造與安排經營,還需要文化、道德、信念、三觀、胸懷、仁義、自律等等條件。你提出了“回家”的命題, 其實不僅是一個地域一個時期的農民問題,而是人類永久性的問題。

王海:回家,對失地農民來説,是一個痛苦的話題。

王蒙:一大好處是你長期生活在咸陽,你作品的故事大都發生在咸陽,你對農民生活有深刻的體會。所以,你的《回家》感人。但你也要看到,離家使農民拓寬了視野,拓寬了自己生活的半徑。他們的獨立性、自覺性、選擇性和過去不同了。

我覺得還有一個問題,我知道越來越多的農民變成城鎮人,他們創業與人生的變數會大大增加。

人生意義的一部分恰恰在於有更多的可能性,有更多的機遇,有更多的風險,有更多的變數,有更多的遠景。你每天過得一樣,那活不活都沒有意義了。人生的意義,是你不完全了解你明天會有什麼事,會碰到什麼人,所以你更要努力做好一切的一切。

我想,失地農民得到了更寬闊的可能,失即是得。進城後,生活的變數,生活的可能性,生活的不可預見性在增加,這是人生的魅力在增加,這是人生的前景在拓展,這就是現代性帶來的魅力。

王海:您説回家有可能把離家看成一個歷史的前景,看成一個社會的發展。這是為什麼?

王蒙:“五四”時期,一個大情景,是農民的子弟或者説一批批生活稍微好點的農民子弟,有的投身革命,有的出國留學,有的離家投身工商業。要革命,要走向現代,“離家”而非回家是一個重要的標誌。

回家和離家這中間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主題,回家是非常美好的,離家也是美好的。我的《活動變人形》寫到離家的事,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 ,有人為了阻止兒女離家,14歲就給他娶媳婦,貽害可想而知。離家和回家,這是中國現代化一個很有意思、很有意味的人生課題。

王海:您怎樣看待子衿“入土為安”的想法?

王蒙:這也屬於回家的範疇。坐擁幾億資産的創業者李奇回家的故事告訴我們,他的家二十多年前就被拆遷了,失地對他來説有失根之感,但他再折騰也找不到他原來的家了,他的回家,是精神回家、靈魂回家。

子衿的回家是實實在在的,他回國後不願住樓房,他説那裏不接地氣,硬是在田野裏給他蓋了間房子,倔強地要培育傳統的糧種、菜種。他從國外帶回一筆鉅款,卻不敢給正在艱苦創業的兒子,他曾問兒,如果你有一筆鉅款,你準備幹什麼,兒竟説,我有錢了,還這麼拼命幹啥呢!世上種種不愉快的事,子衿都能過去,唯有“入土為安”的要求,他一定要實現,這其實是一種保守與落後。我們熱愛中國的農民,但農民農村也要跟著時代發展。。

王海:《回家》從平民視角,二律背反結構,靈魂情感深度三個層面,以遞進的方式揭秘中華民族小利與大義,艱難與嚮往,折磨與夢想相統一的特殊凝聚力的秘密,這或許就是《回家》的意義。

王蒙:你與農民、與咸陽心連心。你的小説《回家》將農村題材、農民題材的小説筆觸,延伸到了農村的城鎮化、農業的破圈……農工商文旅一體化方面,提升了生活與文學的新意,期待著你的更加恢宏與有鄉土氣息的新作。(中華讀書報記者 舒晉瑜)

來源:中華讀書報  責任編輯:石進玉

(原標題:王蒙與王海關於小説《回家》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