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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山覓桃源(行天下)

1600年前,詩人陶淵明在中國人心底種下了一個桃源夢。千百年來,多少人走遍湖湘、荊楚、吳越等地的青山綠水,追尋那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的世外之地。一次次無果,又一次次出發,“桃花源”的情結代代相傳。

人們究竟在尋找怎樣的桃源?

儒者眼中,它是大同世界;道家眼中,它是與世無爭;達者眼中,它是歸隱山林;窮者眼中,它是衣食豐盈;文人眼中,它是詩意棲居的唯美生活;百姓眼中,它是男耕女織的平淡歲月……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桃源。

歲月流轉,現代人的桃源夢依然在生長。桃花盛開的地方,總有源源不斷的追夢人。初春時節,太湖之濱,一片漫山遍野開滿桃花的地方,我與幾位“桃源人”相遇了。

江蘇省無錫市陽山鎮有2萬多畝農用地,地上是2萬多畝桃花林。把土地全用來種桃的鄉鎮,在全國怕不多見。陽山人把生活全部託付給了桃,連他們的村名,都叫桃源村、桃園村……

桃花似海,掩映著粉墻黛瓦。哪個村有一棵老桃樹,從哪條小路可以走過去,在一個怎樣的土墩旁邊,蘇亞紅清楚得很。她已用雙腳將陽山的土地不知丈量了多少遍,是這片土地上名副其實的行走者。

行走,是為了工作。23歲,花一樣的年紀,蘇亞紅來陽山鎮任團委書記,眼前是桃花盛開、身旁是青春笑臉,“好美哦”,她從此愛上了這片土地。26歲,她開始擔任鎮黨委宣傳委員,忙著籌辦桃花節、建設新農村、推介水蜜桃……陽山萬畝桃林裏灑滿了她的汗水。在宣傳委員的崗位上,她一幹就是20多年,越幹越有勁兒。

“就沒有審美疲勞?”聽到這個,蘇亞紅笑彎了眉,“美,怎麼會疲勞呢!”從桃枝上鼓起第一個小花苞,她就天天在微信上曬桃花的花訊,像呵護著一個幼小的孩子。等到春風吹綻第一枝,她激動地曬出一組組美圖,“快來赴今年的桃花之約啊”!朋友們説蘇亞紅是陽山的報春使者,她欣然接受。

工作間隙,蘇亞紅喜歡在桃園裏拍照,拍桃花、桃樹、桃子,也拍自己,照片裏有她必有桃。“春風裏拍桃花是美,大太陽下拍桃子也美著呢,雖然要冒著40多攝氏度的高溫。”蘇亞紅説,採摘時節在桃園裏奔忙,熱得大汗淋漓,但她仍盼著大晴天,“一下雨,桃農的日子可就難過了。”30餘年的農村工作,她早已與農民甘苦與共。

在這麼小的地方工作30年還樂此不疲,是因為一直有新鮮感。“陽山雖小,但每天都在變化。”雖然兒子去了無錫市區工作,她和先生還是把房子買在了陽山。“退休了,還是一個陽山人。”蘇亞紅説。

一片盛開的桃林,粉的花、綠的草、藍天白雲……吳曉波抬眼看了看正做作業的兒子,小朋友坐在一棵桃樹下的小板凳上,風吹過,花枝搖曳,清香瀰漫,幾聲清脆的鳥鳴從花間傳來。

吳曉波看得有些恍惚,“美的有點不真實”。

年屆不惑的吳曉波,十多年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白領。作為一名從農村家庭走出來的大學畢業生,她對這份工作和城市生活十分滿足。2009年,公公在一場事故中受傷,改變了吳曉波的人生軌跡。那年,她辭職回到陽山農村婆家,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

離開工作、城市,未來似乎一片渺茫。迷茫、徬徨、思索……兩年後,吳曉波決定承包桃園,做一個職業農民。娘家媽第一個反對:“好不容易跳出了農門,沒見過又回來當農民的,你們要是缺錢,我給。”吳曉波的倔勁也來了:“誰説大學生不能當農民,我就當一個農民給你們看看。”

當農民,可不是桃花下工作那樣詩情畫意,更多的是烈日下揮汗如雨的辛勞。5月,桃農要給滿樹桃子套袋,一棵樹要套數十上百個紙袋,手臂、脖頸又酸又沉。6月到8月,酷暑時節,正是桃子的採摘季,頭頂著毒辣辣的太陽,桃林密得一絲風都進不來,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不到10分鐘,渾身準濕透。”

可是,訂單排得緊,桃子又不耐放,吳曉波只能咬牙幹下去。每天早上5點多起床,到了晚上還要守著成堆的桃子裝箱、發貨,很少在淩晨一兩點前睡覺。中午,採摘工人熱得實在受不了要休息,吳曉波挎著籃子往桃園裏衝,“工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農民,萬一熱壞就事大了,所以還得自己多吃苦。”

“如果有機會,還願意回城上班嗎?”吳曉波回答得很乾脆:“不會。”最苦最累的採摘季,她忙到夜深人靜卻很開心,“豐收啊,你不知道那種豐收的喜悅。現在大都電子支付了,過去付現金時,我腰裏的皮包經常這麼鼓。”吳曉波仰起頭比劃著,開心地哈哈大笑。

吳曉波是陽山最早一批開網店銷售水蜜桃的桃農,她改變著自己的生活,也悄悄改變著陽山。“農村需要青年人,這樣農村才能保持年輕。”吳曉波説。

從曾經風沙漫天的西北來到山溫水暖的江南,年輕的山西右玉姑娘郭芳一下子呆住了,“有種一見鍾情的感覺。”

郭芳自幼學畫,一點兒大的小人兒,就讓媽媽騎自行車帶著滿大街找繪畫班。從幼兒園一直畫到大學,國畫、油畫……她一路尋找著美、表現著美。

2017年夏天,郭芳第一次到陽山寫生。下了高速,穿過涵洞,眼前是一個滿是濃綠桃園的農村。“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良田美池,我感覺這裡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創作的衝動在心底萌發了。

這第一次凝眸,給了郭芳為陽山創作第一幅作品的靈感。時任陽山鎮黨委書記吳立剛正思考如何提升陽山的美感,對大地藝術有著濃厚興趣,他對郭芳説:“陽山需要年輕人,留下來吧。”

相遇就是這麼美好。2018年研究生畢業後,郭芳選擇留在陽山。她的第一幅作品,就是那個涵洞,就是她心中那個桃花源。

她把一個單調的涵洞變成了絕美的洞窟:青山、書院、懸崖上幾枝怒放的桃花,綠水、桃林、一群白鶴翩躚其間,洞頂是一方藍天、洞口是一股清泉、洞中是五彩的鐘乳石……“穿過這個洞,前面別有洞天。”郭芳説,這是一個從夢幻走向真實的桃源體驗。

“是什麼讓你留下,是這裡的美嗎?”郭芳沉思了一會兒説,最初留下是被美吸引的感情力量,但現在則是為了心中的夢想。“畫家的作品不僅為了獲獎,還要融入生活,為農村增添更多美的元素,讓農民的審美情趣一點點提高。”

一條鄉間小道,一側是大片桃林,一側是清澈小河,夜幕降臨時,一公里長的小路閃著璀璨星光……2019年春天,郭芳創作的一條“桃花路”再次驚艷了周邊城市和鄉村,人們扶老攜幼趕來,只為一睹這條鋪滿桃花的“網紅路”。郭芳一直震撼于梵谷的《星空》,思考著以怎樣的方式為陽山的農民呈現。這條“桃花路”,星光雖靠發光材料,但注入了郭芳很多關於“星空”的藝術構想。

每年,郭芳花大量時間在陽山農村奔波。她在馮巷村的粉墻黛瓦上繪出桃源的無邊秀色,她將破舊的蘑菇房變成現代的工作室,她還要籌辦生活美學的鄉村講堂,為陽山農民傳授美、描繪美……

“這個桃鄉,是我夢想起飛的地方。”郭芳説。

費頻是個背包客,走過山山水水,有一天到了陽山,她決定不走了。

在一個山坡上,費頻夫婦開了一家民宿,起名“小築沐野”:半山幾間小築,沐浴著原野的清風朗月,小院內外,桃花盛開。

水泥地、白灰墻、木梁頂,費頻的民宿透著農村房屋的樸素。特別之處是房間裏沒有電視機。“在這裡住,就是要親近自然、放鬆身心。”費頻笑著解釋,白天可以到林子裏走走、去果園裏轉轉,晚上可以坐在院子裏喝茶、聊天、看星星,時光就這樣靜悄悄流過。

習慣了旅行的費頻,在陽山一待就是多年,半是為了生意,半是為了這種工作生活交融的狀態。在費頻看來,陽山有城裏人熱望的好風景、好空氣,還有最美的桃花、最甜的桃子,在這裡開民宿,不愁沒有客人。

她的民宿吸引了不少城裏的年輕人,他們來此聚會,還有人在這裡舉行訂婚儀式、結婚典禮。當地農村女性有時會在小院的一座木房子裏學習插花。費頻説,開民宿,不僅要想著生意,也要想著鄉村的公益。

站在費頻民宿的小院裏,透過竹籬笆,抬眼就是不遠處蒼翠的安陽山,不免生出一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閒自在感。費頻説,開這樣的民宿,其實是為了“回歸”,讓自己回到自然,也讓更多城裏人能夠有機會回到鄉下、回到故鄉。

“許多都市人的內心其實都有個田園夢,有的是對農村的好奇,有的是對故鄉的追尋。”費頻微笑著説,許多人無法離開城市,但他們總要圓一圓田園夢,哪怕只是一次、只有幾天,生活也會因此變得豐富、圓滿。

在陽山的幾天裏,我行走在萬畝桃花林中,“桃花源”三個字總在心頭縈繞。如今,有桃花處,便常被人呼為“桃花源”:有的是千樹桃李藏于深山,堪稱“世外”;有的是一片桃花開在公園,純為景觀;有的是百畝千畝桃園綿延,重在生産……我們究竟需要怎樣的桃源?

它是美、是寧靜,但它不是遺世獨立。桃源不遠,它不能沒了人間煙火,而應是你一不留神就會身處其中的生活。

我似乎從這些陽山女子的人生中讀懂了桃源的內涵,它是一種面對喧囂沉靜下來的心境,是一種心有所依的平淡生活。

此心安處,便是桃源。(申 琳)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責任編輯:鄒鈺坤

(原標題:陽山覓桃源(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