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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考古隊的堅守

3月28日,地處涇河流域的陜西旬邑西頭遺址被評為“202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這一成果既是無數陜西考古人辛勤研究的勞動結晶,也標誌著陜西考古工作邁上新臺階。

2018年至今,西北大學、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對旬邑西頭遺址進行持續考古發掘。通過區域性系統調查及考古勘探工作,工作人員確認該遺址面積約300萬平方米,其中以商周時期遺存為主體,分佈面積約200萬平方米,是迄今為止涇河流域發現規模最大的商周時期聚落之一。

5年來,多名考古人紮根旬邑,在冰天雪地中記錄,在驕陽暴曬下勘查,以手鏟挖掘壕溝,用腳步丈量黃土,將汗水揮灑在這片土地上。“發掘工作仍在繼續。哪怕需要十年、數十年,我們也將在此奮鬥。”西頭遺址項目負責人、西北大學文化遺産學院教授豆海鋒説,“揭開這片遺址的秘密,是我輩考古人的使命。”

■ 因為熱愛紮根於此

西頭遺址的發現可以追溯至1943年,考古專家石璋如發現該遺址並稱其為“南頭遺址”。2017年,西北大學等單位在初步勘探後,明確了遺址分佈範圍和文化內涵,將新確認的遺址稱為“西頭遺址”。從2018年開始,西頭遺址區域系統考古調查正式開展。豆海鋒作為負責人主持遺址的考古發掘工作。

2016年,豆海鋒便與陜西旬邑結緣。他曾參與了此處棗林河灘遺址和孫家遺址的發掘工作,收穫頗豐。他堅信旬邑還存在其他文化遺存,便帶領考古隊駐守於此,一待就是數年。

2018年,西北大學文化遺産學院博士生劉威初到西頭遺址工地。由於基地還未建好,他只能與同事留守在考古隊的實驗樓裏整理遺址資料。冬季正式勘探時,由於實驗樓內沒有暖氣,房間四處漏風,劉威時常在夜裏被凍得瑟瑟發抖;白天下工地記錄勘探情況時,他又時常在冰天雪地中佇立整整一天。“有一年冬天,零下十幾攝氏度,水管都凍裂了,我們穿著兩層軍大衣站在雪地裏,沒一個人喊累,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劉威告訴記者,“當時的生活和工作條件是真的艱苦,但是值得。”

寒冬過後,雨季又帶給西頭考古人不小的麻煩。2022年夏季突降暴雨,豆海鋒擔心雨水倒灌,帶領兩名工作人員,一人拿一把鐵鍬冒雨衝進M90墓葬,硬生生將雨水流淌的路徑改道,將探眼中流入的雨水全部排出,花了整整3個小時才保住完整的墓室。“我們3個人幹完活都變成了泥人,累得一句話都説不出,但還好去得早,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提及此事,豆海鋒仍心有餘悸。

隨著發掘工作有序進行,收穫不期而至。

西北大學博士後、西頭遺址考古發掘現場負責人李曉健表示:“我們在西頭遺址發現了大型城址,面積初步估測有80萬平方米。在80萬平方米的城址範圍內,我們發現有冶銅遺存、高等級的夯土建築遺址,證明當時這個聚落的等級是非常高的。目前,這裡發現將近20座帶墓道的甲字形大墓,數量非常多,僅次於周公廟遺址,超過了晉侯墓地。”

在魚嘴坡發掘時,考古隊員發現西邊梯田土質不同,勘探後果然發現灰土(文化遺存中含有大量灰燼,動植物腐敗物質使文化層中土壤的顏色變成黑色、灰褐色)。隊員們緊急對此進行搶救性發掘。由於坡度太大,車輛無法靠近,考古隊員便將帳篷搭在梯田下,風餐露宿,每天要背著數十斤的土樣、陶片爬30度至40度的大坡,一幹就是幾個月。

“我的學生都開玩笑説這裡是‘絕望坡’。”豆海鋒笑著説,“考古人的生活艱苦,但考古是一個不斷給你驚喜的職業。我們開始認為西頭遺址或許只有30萬至40萬平方米。隨著挖掘的深入,我們發現了墓葬,接著又發現了城址遺存。不斷搜尋未知、發現未知、研究未知,這就是考古人的樂趣。”

■ “再多一米”的執著

2018年至2019年,西頭考古人被一個問題困擾著:西頭遺址的墓葬在哪?起先,考古隊根據發掘經驗和考古技術對相關地區進行勘查,嘗試了地磁、探測儀等先進科技手段,卻始終找不到墓葬的位置。

豆海鋒陷入了思索:使用洛陽鏟逐步挖掘的進度雖然慢,但也是最準確的。因此,他一邊讓隊員們繼續手動挖掘,一邊勘查地形。墓葬區一般位於地勢較高處,在多番確認地形環境後,豆海鋒選定了一處區域。考古隊員在此向下探查了2米至3米,卻一無所獲。探桿所及之處都是生土(未經人類擾亂過的天然土壤,不包含人類活動的遺物)。正在大家想要放棄時,豆海鋒堅持:“繼續往下探,哪怕再多探一米也要繼續!”

“發現了!”隨著考古隊員的驚嘆,在土層下7米至8米處發現了墓葬痕跡,甚至出現了使用硃砂的跡象。此後,西頭考古人在這片區域發現了面積超過15萬平方米的大型圍溝墓地,圍溝內有墓葬近千座。目前,已在該墓地發掘中小型墓葬120座,馬坑3座。其中一座甲字形大墓發現大量殉人,為商末周初人群遷徙及周王室對涇河流域的控制方式等研究提供了十分難得的考古學材料。

“考古人需要的就是這種突破口,突破口一旦被發現,就有可能連帶出許多珍貴發現。但突破口往往需要咬牙堅持下去,不然就有可能與正確答案失之交臂。”豆海鋒感慨。

在墓葬群發掘過程中,西頭考古人又有了新的驚喜。劉威在清理M90棺室底部時,意外發掘出一塊帶有兩個文字的卜骨。根據甲骨學專家宋鎮豪先生的推測,二字有可能是“隹是”。

“雖然兩個字並不能説明歷史資訊,但有甲骨文的出現就象徵此處是有身份等級制度的,因此很可能有城邑。”豆海鋒解釋,“我們帶著問題找墓葬,帶著墓葬卜骨找城邑。考古就是在不斷反問和思考中找尋下一個問題的答案。”

漢唐時期文獻記載有“豳城”,要判斷“豳”的位置,城是必要條件。周人居住的“豳”地,一直是考古學的研究熱點,但相關史料並不明晰。豳,本意指豳山,又用作古都邑名,也作“邠”。周后稷的曾孫公劉遷居於此,相傳周人先祖即在此立國。古公亶父率眾由豳地南遷于周原。

“隨著陜西西頭遺址發掘的不斷突破,有關‘豳’地的歷史秘密也許會被揭開。”豆海鋒説。2022年,通過勘探,西頭考古人發現的城址面積約80萬平方米,是目前涇河中下游地區唯一的西周城址,城墻寬8米至11米,城墻外有護城壕,壕外有道路。目前,城內發現有建築基址、冶銅遺存、儲水遺存、儲糧遺存等,説明該城功能齊備,城內人口密集。

■ 保存歷史的責任

西頭遺址既是填補中華文明脈絡空缺的寶地,亦是考古學專業學生的“練兵場”。

“西頭考古人的隊伍很龐大,除了核心團隊外,還有很多學生在此實習。我們與考古學、文物與博物館、科技考古、文物保護等相關專業的師生配合完成工作。西頭遺址非常完整,涵蓋夯土、城墻、手工業遺址、墓葬群等多種遺存。學生能夠在這裡實地勘探。”豆海鋒介紹,“西北大學的考古是科研與教學一體的,我們通過實地田野考察,將技術和理念一代代傳承下去。”

西頭遺址的考古人,都是從校園裏進入考古工地實踐的。他們有的長期駐守,參與西頭遺址發掘的全流程,有的短期鍛鍊技能,為今後從事考古事業打好基礎。“考古人在學生時代都需要進入考古工地作業。田野考古是考古學的基礎和靈魂。如果一個考古學者不把它作為基點,是沒法紮實做學問的。實踐是解決考古問題的基礎。”劉威告訴記者,“大家都説考古從學生時代就很艱苦,但我們拿到榮譽時,‘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成就感也是很多人無法體會的。”

除了本校聯動,西頭考古人還不斷創新工作模式,吸引其他高校和單位進行合作,如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廈門大學等高校都是考古團隊的合作夥伴。

正是有了考古人的傳承與堅守,才有了一件件精美器物的亮相,填補了中華文明探源中涇河流域商周時期的空白。西頭遺址是黃土高原商周時期文明化進程的縮影,展示了商周社會的更替、人群的融合和社會的發展。這一發現為陜西涇河中游周文明的研究打開了窗口,對周原、豐鎬等都城研究都産生深遠影響,有助於形成西周考古研究的體系。

西頭遺址考古發掘現場有一條寫著“豳地遺風今何在,手鏟之下釋公劉”的橫幅,寫的正是西頭考古人一顆赤子心。5月17日,豆海鋒告訴記者:“習近平總書記在山西運城博物館考察時強調,要認真貫徹落實黨中央關於堅持保護第一、加強管理、挖掘價值、有效利用、讓文物活起來的工作要求,全面提升文物保護利用和文化遺産保護傳承水準。這正是我們西頭考古人的堅守,也是對考古事業的熱愛、執著、求索、責任。”

考古學填補歲月空白、探尋民族脈絡、增強歷史信度。在陜西的土地上,一代代考古人篳路藍縷、堅守傳承,用手中鏟、筆下墨重現神州大地的榮耀。記者 趙茁軼 張琪悅

來源:陜西日報  責任編輯:鄒鈺坤

(原標題:一支考古隊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