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都承古韻宜興氣象新(城市味道·行走縣城看中國)
蘇東坡沒想到,他買田置地、籌劃隱居的一片野山,後世成了燒制紫砂的陶藝之都。
“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蘇軾筆下的陽羨,正是江蘇宜興的古稱。城外一座孤零零的小山,據傳蘇軾在這裡結廬置地,言“此山似蜀”,便改名為蜀山。
這裡出産的紫砂茶器獨具特色,宜興成為中國陶都、世界陶藝勝地,宜興紫砂陶製作技藝是國家級非遺項目。是什麼力量,把山裏的砂土煉成“珠玉”?宜興自有奧妙。
古南街上的手藝人
“紫砂是塊萬能的黃金土,就像那孕育著優雅旋律的鋼琴譜”
在缺少工業産品的時代,缸壇盆甕日用品,樣樣得靠燒陶。燒陶要用陶土,要有燒柴的燃料,要有坡度合適的丘陵搭建窯爐,更要有便利的水運通江達海……
這些先天因素,都匯集在蜀山。不遠處的丁山出陶土,宜興南部山區産木柴,山坡不急不緩,正好符合建龍窯的坡度。山下一條蠡河貫通,不遠處就是太湖。易碎的陶器在丁蜀鎮古南街的碼頭裝船,經長江可西去,經運河可北上。
宜興被稱為中國陶都。距今7300年的古文化遺存中,就發現了燒制的陶片。從彼時直到現代,制陶業雖歷經興衰,燒制陶瓷的脈絡卻始終清晰,各個年代的陶片遺存證明窯火從未中斷。
把視野稍稍拉大,宜興城“三山兩水五分田”,不論礦料、山柴,自然資源分佈均衡,2400多條水道、3片水面貫穿全域。從空中俯瞰,山水懷抱沃野,山在城中、城在水中,村莊連片、田園縱橫。
更難得的是,這裡還處於南京、上海、杭州三城的幾何中心,這在以水運為主的江南佔盡便利。而在最新規劃的高鐵版圖中,這3座城市距離宜興均僅三四十分鐘路程。
走進蜀山下的古南街,能觸摸到小城奔淌千百年的文脈。長街上,不少紫砂工作室散佈其間,還有工匠在家煉泥拉坯。
制壺的場景往往安靜、枯燥。只聽見泥搭子砰砰打著泥條,一個動作,匠人要做上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當一個人把眼睛、手和心投注在一抔泥上,外面有多嘈雜,這裡就有多安靜。漸漸地,壺身就在手中顯出了形狀,或柔和、或端正、或古雅、或圓潤,泥土生出性格,器物有了靈氣。
孫羽飛是年輕一代的制陶匠人,20多歲,從小在古南街長大,祖輩是陶工,父母都是知名的制壺行家。他考入南京藝術學院學習陶瓷藝術專業,見識了許多世界級的陶藝作品,最終又回到古南街學起了制壺。
父子兩代的審美,已出現不同。父親求新求變,創制器型,追求藝術上的超越;孫羽飛卻希望回歸傳統器型,熱衷素器的線條之美,不求過多雕飾,不再把壺變成純粹觀賞的作品,而是化作生活中使用的器具。
父子倆有時爭論,有時也相互認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壺有一代壺的氣韻。孫羽飛有時工作累了,就沿著河走路,彈吉他,唱自己寫的歌。歌裏大多記錄製陶的生活和他對紫砂的理解。有一首這樣唱道:“我的家鄉叫做小鎮丁蜀,陶的故土。從小看著父親做茶壺,是否我長大後,也會踏上這條路。他告訴我紫砂是塊萬能的黃金土,就像那孕育著優雅旋律的鋼琴譜。泥土滋養著萬物,高雅中透露質樸。它就像是父母,滋養著一方水土……”
古南街依舊氤氳著煙火氣,老石板被踏得溜光,小黃狗沿街邊撒歡,衝人搖尾。街上的老朋友們定期聚會夜讀,有時在東坡書院,有時在老工匠家的書房。早晨,你能在一片瓦頂中,遠遠聽到鋼琴聲;夜裏,制壺匠人加緊趕活,許多小店會因為他們開張到很晚。住在這條街上,人們總能找到有趣的事來做,年輕人開了店舖,用紫砂杯沖泡咖啡,老人們口述過去,編出了厚厚一本古南街的故事。
走向世界的紫砂壺
“泥土與人的親和力,讓它天然就是一種世界語言”
宜興城的早晨,大約是從水邊開始的。自西向東,3片水域貫穿了城市,被稱為西氿、團氿與東氿。若在其他地方,這已經算是很大的湖面,而宜興人有更大的太湖在下游,於是謙虛地稱“這不是湖只是氿”。在字典裏,“氿”作為地名,用來特指宜興的3處水面。
天濛濛亮,晨練的人便沿團氿在跑步了。老人們還保留著早起泡茶館的習慣,溜達累了要泡壺茶,歇歇腳,聊聊天,“掮掮老空”。
如今,新茶席正在興起,老茶館越來越少,退到了城市的角落。有人回憶父親帶自己進茶館,條案上倒扣著一把把紫砂壺,買根水籌可以聽説書人講滿一個場次。有人回憶,祖父坐在堂桌前,捧一把茶壺摩挲,不時嘬上一口。有的祖孫倆各自握把壺,一邊喝茶解渴,一邊識字背書。
在宜興的産業體系裏,電線電纜、環保材料是經濟支柱,積體電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制藥正在興起,制陶和種茶雖僅佔財政較小的比例,卻是涵養城市人文的靈魂所在。
陶器在人類文明中出現的年代很早,瓷器後來居上,在世界範圍內更為流行。為什麼宜興反其道行之,長久保存了陶的興盛?
對此,宜興市陶瓷行業協會會長史俊棠曾思考,“一個原因是,中國的茶文化挽救了陶器衰微,併為其找到了新的定位。”在飲茶歷史上,唐的煮茶、宋的點茶,變為明以來的沏茶,棄用團餅,而改散茶,飲茶方式深刻影響了器具。紫砂茶壺透氣而不透水,長于散發茶香,還能被茶養護得光澤滋潤,不僅從茶具中脫穎而出,還成就了士大夫的文玩雅趣,不斷增加文化附加值。相比于煲湯腌菜的陶罐,與茶結緣真正讓宜興紫砂站穩了腳跟。
也正是明中期以來,宜興紫砂迎來了鼎盛,“紫玉金砂”風行海內,走向世界。史俊棠説,越是富足,越重視文化,對紫砂壺的需求也就越大,“餓著肚子是喝不來茶的,生活水準提高,肉類食物增加,人們才更愛飲茶。”
改革開放以後,紫砂壺在各地受到熱捧,有些作品更是價值不菲。詩人余光中曾寫下一首《宜興茶壺》:“壺身在我的掌轉机動,我的指紋疊上陶匠的指紋,疊上雕者的手印,贈者的掌溫,像伸過手去,跟后土上面她所有的孩子一起握手。最清的泉水是君子之交,最香的茶葉是舊土之情……”
在全世界,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宜興在哪,可提到紫砂壺的故鄉,多半會頻頻點頭。不同款型、製作精美的紫砂壺,至今仍流通在全球的收藏市場。來自世界各地的陶藝師,也多次相聚宜興,交流作品或參加公益拍賣等活動。宜興市博物館館長楊瀟説:“泥土與人的親和力,讓它天然就是一種世界語言。”
創新發展的陶瓷業
從日用陶、藝術陶到建築陶、特種陶,陶土材料的可能性越拓越寬
周瑜敏來自外鄉鎮,多年從事美術工作,1996年到了古南街便迷上制壺,成了這裡的新街坊。紫砂工匠不排外,不管是美院畢業的學生,還是想學一技之長的新手,這條街都接納了他們。
老周思維活躍,認為遊客喜愛紫砂壺,除了觀賞買賣,也想親身體驗制一把壺。有人反對:“沒有幾年苦功,燒的那能叫壺嗎?”老周不著急,他到很多城市嘗試開辦體驗課,了解遊客的需求。
老周的女兒周藝出生在古南街,畢業後著手組建團隊,打造自己的制壺品牌。她推廣紫砂的方式又不同於父親,是用視頻拍攝江南風物,記錄美學生活,帶著拍攝桿訪茶遊歷。她説:“文人造器,砂壺是東方生活的一個小小局部。”如今,她創辦的品牌“南街壺娘”已經成了當地的知名IP。
中國宜興陶瓷博物館館長周小東介紹,創新貫穿了宜興陶瓷發展史,代有新品,代有新意。在遠古陳跡中,發現了4000年前類似文字的陶符;魏晉多用青瓷,宋代陶興;明朝用甲泥燒出了大型均陶,最終創制紫砂陶。
“大陶缸下南洋,裝在船底既是壓艙石,也當‘包裝箱’,還能賣價錢,體現中國人的商貿智慧。”周小東説,紫砂泥料更是把風化的石渣用到極致,煉出泥的黏性,能讓泥坯“薄如紙、細如發”,燒成的器物表面呈現鱗狀微觀結構,堪稱材料學的創舉。
今天,宜興的制陶業已經從日用陶、藝術陶,延伸到建築陶、特種陶多個領域,很多新的用途正在被發現。根據陶土的特性,人們嘗試將陶用於太陽能電池、防磨防腐、環保過濾等各類領域。創新的思路無限,陶土材料的可能性越拓越寬。
在江蘇省宜興非金屬化工機械廠有限公司,工人燒制出硫酸塔條梁,把國外售價30多萬元的産品降至4萬元,研發的陶瓷過濾芯售價比國外同類産品的1/10還低。在宜興市區一座寫字樓裏,一群程式員正在探索對紫砂産業數字賦能。他們建立了一套嚴選體系和品鑒師平臺,希望讓紫砂壺從泥料、工藝到交易全程透明可追溯,讓紫砂市場更加完備。
在宜興青雲巷,一座粉墻黛瓦的小園裏重新唱起崑曲。這裡曾是清朝一座古宅園林,名為“瀛園”。園內的“行和廳”從前就是崑曲雅集的活動場所,如今再次成為宜興的“戲曲之家”。今天,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正煥發出新的光彩。
宜興的老文廟前,曾立著一座石牌坊,稱“相國牌坊”,是小城崇文重教的象徵。後來,文廟成了小學,牌坊被拆下來墊在太隔河的駁岸底下,做了石料。如今,這座“丟失”47年的石牌坊又被一塊塊找了回來,收藏在宜興市博物館內。近400年的建築,見證了宜興風雨滄桑、人物繁盛:這裡考中過500多名進士,走出了10位宰相;近現代又成長出32位兩院院士、百餘位大學校長。
瀛園崑曲、相國牌坊等,都見證著宜興正從全面的城市改造轉向精緻的城市更新,通過“百宅百院”的活化,把文保單位變成文化空間,用宜興獨特的“陶、竹、洞、茶、禪”各類元素,推廣“陶式生活”。
“陶式生活”本指充滿文化氣息的慢生活,使用陶器,感受陶然,被美陶冶。與此同時,新的理解正不斷被加入,有人説,是像陶淵明那樣回歸自然的生活方式;有人説,是一種注重本真感受的“陶適生活”……
北宋元豐七年,蘇軾在信札中這樣描述宜興:“吾來陽羨,船入荊溪……”陽羨山明水亮,讓他心意豁然,也讓他看到了嚮往的未來。千百年後,“陶式生活”的美好圖景,正在今天的宜興鋪展開來。記者 王漢超
來源:人民日報 責任編輯:鄒鈺坤
(原標題:陶都承古韻宜興氣象新(城市味道·行走縣城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