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浴一年,走進400位老人的家
一次到府前,唐博接到一位老人妻子的電話,囑咐他們在助浴過程中,不要提及在外地工作的女兒,老人這兩天很想念她,聊到的話會難過得抹眼淚。一個半小時的助浴過程中,他都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更多時候,健談的唐博在結束一次服務後,會了解到一位老人從基本身體狀態到家長裏短的各種瑣事。
成為一名助浴師,“有意思且有意義”是唐博對這份職業的第一印象。最早,他是在網上看到一個常年生活在日本的人發佈的短視頻裏,提及這一職業。
看到“可依助浴”的招聘資訊時,唐博很快就找上了門。這個成立於去年3月的年輕創業團隊,當時只有創始人李民花和另外一名同事。
“到府助浴”這一養老服務,源於洗浴文化盛行的日本。助浴師會為有需求的老年群體提供到府洗浴服務。
國內的助浴行業正在被更多人關注到。李民花是源於自己需要,家裏老人偶然生病臥床幾個月,讓她發現“洗澡”成了大難題。
2019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MBA碩士專業的她,和生活在日本的朋友聊天中,注意到了這一職業。經過調研,她發現據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發佈的數據,我國失能和部分失能老年人超過4000萬,僅北京市就有數十萬名失能老人。2021年3月,她創辦了“可依助浴”。
2021年12月,國務院印發了《“十四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服務體系規劃的通知》,提到了發展老年人助浴服務。
唐博的工作圍繞著一個長190釐米、寬75釐米的充氣浴槽展開。
助浴的具體內容並不新鮮。他們會先讓蓋著一層毛巾的老人們泡在放了中藥材的水裏,水溫不會太高,40攝氏度左右,泡藥包的時間也被控制在六七分鐘以內,直到老人身體和臉上有了一些血色,開始搓澡。之後,他們在老人身體上、頭髮上抹上沐浴露、洗髮水,沖洗完畢後,再做收尾工作。
為了減少移動老人的風險,他們一般會把助浴的場所安排在老人的床邊,如果沒有合適的位置,再挪到客廳或家裏寬敞的地方。
有兩次,浴槽被他們放在鋪著防水層的床上。
那是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裏面住著三代人,接受助浴服務的老爺爺患有腦梗,之前他是一位非遺項目的手藝傳承人,如今常年臥病在床。他的孩子就住在自搭的二樓小隔斷裏,床邊被孫子的玩具堆滿。身高1米9的唐博在助浴過程中,甚至擔心自己一個轉身就會把家裏的物件碰碎。
這些老人的生活狀態是唐博和同事們之前從未想像到的。
首先是味道。助浴師需要和老人近距離的接觸。將老人從床上抱起之後,他們會發現枕頭下的頭皮屑,床上散發著“老人體味”和尿味。這些老人平時以擦拭身體為主,並沒有太多洗浴的機會。
整個團隊第一次服務的老人就超出了他們的預期,那是一位因為疾病右邊頭顱整個凹陷的老人。他們坦言那次是感到害怕的,也正是因為那一次的衝擊,讓他們覺得之後的工作並沒有那麼困難。
如今,團隊已有7名助浴師。今年10月剛加入團隊的白烏蘭,30歲出頭,成為助浴師之前,她偶爾觀察街道上或公園裏的老人,只覺得他們腿腳不夠便利。她10月30日服務的一位老人,已經80多歲了。她看見那位老奶奶整個身體蜷縮在床上,她沒有想到老人的身體像是回到了最初的“嬰兒”狀態,就連她的手指頭都已經非常柔軟,軟到白烏蘭甚至感受不到她的骨頭。
一年下來,李民花走進了400多個家庭,這些家庭往往都有著孤獨的老人,和無比安靜甚至沒有生機的居住環境。第一次接受助浴服務的老人難免緊張,還有一些老人還沒有接受自己臥床的現實,因此有些自卑。也有子女口中脾氣暴躁的老人,在助浴時會變得“像孩子一樣乖”。
唐博觀察到,一個家庭裏只要出現一位失能老人,基本上全家人都會圍著他轉。條件好的家庭老人身邊時常伴有護工照顧,許多老人的子女在外地工作,電話裏只會報喜不報憂。
老人們的子女也會和助浴師抱怨他們的變化。
一位60歲的女兒,照顧了母親10年,腰痛已經成為常態。一位76歲的老人不能出門,只能在家裏發泄,常把尿不濕撕成碎片。年輕時教書育人的老知識分子,晚年患了健忘症,性格變得很古怪,隔三差五地去敲銀行的玻璃,為此還招來了警察。
唐博在一次助浴結束後幾個小時,接到對方的女兒打來的電話,電話裏她帶著哭腔,説父親看著天快要下雨了,讓她早點回家,免得雨路不好走,她説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父親的關心了。
這些感動也伴隨著他們工作的日常。
唐博第一次真正體會到自己工作的意義,是在從事這個職業三四個月之後。社區的養老驛站找到他們服務一位重度殘疾的老人,第二天是他的60歲生日。
唐博見到他時,老人的身體朝著左邊蜷縮在一起。唐博在準備設備的間隙,聽社區的工作人員和他的姐姐聊天,提到一次過年,社區工作人員拎著東西看望他,問他有沒有什麼願望。唐博心想回答可能是出去旅行,或者得到政府的捐贈和救助。但是當時那位老人只是用抽搐的手指著腿的方向,他姐姐説弟弟的願望是希望把那條腿鋸了伸直一下,因為他一生都一直蜷縮著。
那時唐博唯一一次在工作中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獨自到樓道裏哭了。等他調整好情緒回去工作的時候,那位老人的頭就一直往右向他的方向張望著,洗頭的時候,他專門用大拇指捋了捋老人的眉頭,他們對視著,這個場景唐博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
每到這個時刻,李民花和同事會感受到自己是被這群老人需要的。離開老人的家時,唐博因為盛情難卻,收過一瓶水、一根冰棍,服務過幾次的老人做了一頓他愛吃的茴香餡餃子,初次見面的爺爺送給他一對核桃。
後來,唐博和送他核桃的老人聊了很多。因為老人名字特別,他專門上網搜索了一下,發現對方年輕時是一位翻譯家,翻譯過不少軍事領域的著作。後面登門時,他就用老爺子年輕時的經歷,開啟了新的話題,也和他分享自己經歷過抗戰的姥爺。在老人房間裏“提籠架鳥”的氛圍下,他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生活在衚同裏,與老人們閒聊的日子。
一位有輕微殘疾肌無力的老奶奶,請他們去給自己42歲的孩子助浴,家裏還有生過幾場大病的丈夫。一家人靠著低保生活,家裏的傢具看上去也是20世紀70年代留下來的東西。然而這個家裏是整潔乾淨的,那位老奶奶也是笑呵呵的,會在他們助浴時講很多生活的經歷和道理。就連唐博和妻子鬧彆扭,也在她的“教育”下,主動打電話過去溝通。
他時常會和家人分享這些感動和趣事。唐博大學畢業之後,一直在機場從事地勤工作。一開始,唐博家裏的長輩,都是反對他去給老人“搓澡”的。就連到府被服務的老人,也會覺得他們這群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做這個工作太“低端”了。
慢慢地,家裏人從最開始的反對,變成了沉默。如今唐博媽媽已經開始特別支援他的工作了,讓他好好幹。
除了心理上的收穫與滿足,他們的收入都無法和上一份工作相比。儘管團隊受到了網路和媒體的關注,實際的消費者並沒有達到李民花的預期,遇上疫情嚴重的時候,他們長達一個多月沒有訂單。但一年時間裏,團隊的人員流動並不大,只有一個男生因為生活壓力,離職了。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一些求職平臺上搜索助浴師這一崗位, 出來的結果並不多,不足一個頁面。這些工作機會普遍集中在一線城市,工資最低從4000元起步,上限是1萬元。在一些網購平臺,一次助浴服務價格從100多元到400元不等。
“可依助浴”的助浴師大都以創業的心態來加入這項工作,他們還需要用之前工作中的經驗和技能為團隊出力。最早為了擴展市場,唐博還給社區的養老驛站挨個打電話介紹服務項目。但提到自己的職業和未來發展前景,他們都充滿了期待。
工作結束之後,他們感慨得最多的是現在的生活太幸福了。提起這一年最大的變化,唐博表示在看了那麼多因腦梗臥床的老人之後,現在他和朋友聚會時,不喝酒,改喝熱水了。(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龔阿媛)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姬雯
(原標題:助浴一年,走進400位老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