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繡”出來的小鎮(人民眼·特色小鎮建設)
在幾平方公里土地上集聚特色産業,生産、生活、生態空間互相融合……特色小鎮建設是新生事物,地方探索,中央關注。
近些年,不少地方的特色小鎮建設,取得了明顯成效,積累了成功經驗,既有望成為促進經濟高品質發展的新平臺,又有條件成為推動城鄉融合發展的新載體。
也有一些特色小鎮建設存在定位不準、特色不鮮明、産鎮未融合等問題。2018年8月,國家發展改革委印發《關於建立特色小鎮和特色小城鎮高品質發展機制的通知》,從正反兩方面建立起規範糾偏機制、典型引路機制。
産業特而強、功能聚而合、形態小而美、機制新而活——這樣的特色小鎮如何培育?本報記者前往幾個特色小鎮深入調研,一探究竟。本期聚焦的是江蘇省蘇州市高新區的蘇繡小鎮。
從蘇州城向西20余公里,碧波萬頃的太湖之濱,有個叫鎮湖的小鎮。
“鎮湖的女孩子,不會‘做生活’,長大了要嫁不出去的哇!”講起媽媽40年前的這句話,鄒英姿笑了。面前一組“江南印象”的繡品,杏花飄落,芳草連天,幾個江南的小兒女行走其間……40年來,刺繡已成為鄒英姿生命的一部分。
這裡的人們習慣把刺繡稱為“做生活”。“一架繡繃,十指春風”,這充滿詩意的圖景,是千百年來鎮湖女兒們的日常。
兩萬多人的小鎮,卻有四百繡莊、八千繡娘,還有5000余人從事刺繡相關行業……2/3的人口從事刺繡、2/3的收入來自刺繡,小鎮的生命,早已與刺繡密不可分。
近日,記者來到鎮湖,探尋這個蘇繡小鎮的前世今生,感受繡娘們一針一線間平凡而又不平常的生活。
繡鄉
鎮湖刺繡一枝獨秀的背後是“閨閣家家架繡繃,婦姑人人習針巧”,八千繡娘為蘇繡傳承與創新增光添彩,“繡”出了一片新天地
鄒英姿的家,在鎮湖街道新橋村,她和母親都是遠近聞名的刺繡好手。
鄒英姿的童年記憶,幾乎都跟刺繡有關:入夜,昏黃的油燈下,媽媽在刺繡,她幫媽媽穿針;媽媽經常要到幾公里外的繡品發放站,排長隊領取繡活……
“過來繡花!”媽媽一聲招呼,6歲的鄒英姿開始拿起針,跟著媽媽學繡花花朵朵。“獨坐紗窗刺繡遲”,靜悄悄的小院裏,從此有了鄒英姿趴在繡架上的身影。
鎮湖舊屬的吳縣,有著2000多年的刺繡史,“閨閣家家架繡繃,婦姑人人習針巧”,繁盛時號稱有十萬繡娘。除了鎮湖,周邊的東渚、光福、木瀆、望亭等鄉鎮,都是出名的刺繡之鄉。
“那時候女孩子人人學刺繡,不僅是為了自家穿戴的需要,還能補貼家用,從繡品發放站領到繡活就能掙一筆收入。”鄒英姿説,她小時候蘇州刺繡總廠、吳縣刺繡廠的許多産品,特別是被面、枕套等日用品,幾乎都是通過繡品發放站,由散落在眾多村莊的繡娘們分別完工。對於農村女子,刺繡,是實實在在的“做生活”。
繡鄉,少不了一代代繡娘的傳承。在鎮湖,女孩學繡,主要得益於母教女、嫂教姑的家傳,有的也跟著村上手藝好的阿姨、阿婆學繡。市橋村的薛金娣,六七歲就跟著媽媽學刺繡,15歲時已是村裏繡花的一把好手。薛金娣對刺繡幾乎是天生癡迷,看到好的繡品,兩條腿就像被釘住了一樣,非把那精妙之處琢磨透了不可,經常引得旁邊人打趣,“金娣,要不要把鋪蓋搬過來?”
更有走出去拜師學藝的。1989年,22歲的姚惠芬決定進城拜師,“學點不一樣的花樣”。她和妹妹姚惠琴一起找到蘇州刺繡研究所的牟志紅拜師學藝。姐妹倆租下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斗室,光線暗淡,寒氣逼人。天一亮,姐妹倆就起來刺繡,晚上拿到老師家裏請求指導,抽空還到補習學校學習繪畫等基礎知識。3年靜居斗室苦練繡功,姚惠芬在人物肖像和水墨寫意刺繡上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鄒英姿在20歲時也決心外出求學,“在媽媽的翅膀下面,我很難實現突破。”亂針繡在人物肖像上所表現出的強烈質感,讓渴求突破的鄒英姿頗為神往,於是她找到蘇州刺繡研究所的王祖識,重點學習亂針繡技藝,在蘇州城開始了一段為期3年的求學生活。一幅《蒙娜麗莎》,鄒英姿整整繡了一年,“作品中每個細部,包括光線變化、衣服的每個褶皺,我自信比別人都把握得準!”
鎮湖向西,便是太湖。湖水從三面環繞著小鎮,造就了這裡的秀麗,也造成了這裡的偏僻。上世紀80年代開始,蘇南地區工商業蓬勃發展,而鎮湖卻仍大體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八千繡娘,依然靜靜地在繡繃前“做生活”。
近40年過去,當周邊的幾個繡鄉日漸寥落,鎮湖卻一枝獨秀,在蘇繡傳承與創新上走在了前列。
繡莊
“前店後坊”式的繡莊如雨後春筍般生長起來,讓刺繡從農民的副業變成了主業
1998年,在“琴芬繡莊”的牌匾出現前,繡莊對鎮湖人來説還是個陌生事物。
這一年,在外學習、參展多年的姚惠芬、姚惠琴姐妹倆回到鎮湖,以自己的名字在鎮上開了這家“琴芬繡莊”。
這時候,鎮上已經有不少繡品店。店裏出售各種繡品,既有自家繡的,更多則是從鄉間繡娘手裏收購而來。“琴芬繡莊”與眾不同:前店後坊,既是繡品展銷,又是繡品作坊;按照指定的圖樣和工藝要求生産繡品,招收一批手藝好的繡娘,按時上下班;不僅生産、銷售繡品,還對繡娘們開展技藝培訓……繡莊,就是一個集生産、銷售、設計、展示、培訓等多種功能于一體的刺繡機構。
繡莊帶給鎮湖刺繡的變革性意義,是讓刺繡從農民的副業變成了主業,繡娘開始成為一種職業。“琴芬繡莊”的嶄新模式,從此不斷被人學習、效倣。
這個時候,鎮湖街道也正致力於把刺繡業打造為當地的支柱産業,為此明確提出了“以繡立鎮”的口號。為了將分散在農村的刺繡業集聚起來,鎮湖著手打造了一條1.7公里長的繡品街,“前店後坊”式的繡莊便如雨後春筍般在繡品街上生長起來。
2002年,鄒英姿也在繡品街上開了自己的繡莊。她家原本在村裏有一個工藝繡品廠,在廠裏做活的繡娘最多時有30多人。怎麼想到來鎮上開繡莊呢?鄒英姿解釋説,一是農村交通不便、地方也難找;二是鎮裏店多成市,生意自然更好做。
越來越多的繡娘前來鎮上開辦繡莊,圍繞著刺繡,鎮湖也形成了一條包括花線、裝裱、物流等在內的完整産業鏈。八千繡娘背後,有5000余人在從事配套行業。
39歲的薛金英,中學畢業後就來到薛金娣的繡莊,至今已經幹了20多年,算是老員工了。每天早晨7點來上班,下午4點半下班,月工資六七千元。“刺繡在自然光線下最好,可以保證色彩、色調的準確,所以我們幾乎是跟著太陽一起上下班。”薛金英的生活很平靜,上班專心刺繡,下班照顧家庭,“雖然住在農村,但我們過的也是城裏上班族的生活。”
陽光透過大玻璃窗,灑在薛金英的繃架前。室內繡娘們飛針走線神情專注,只聽到窗外傳來幾聲小鳥的清脆鳴叫。
最早開辦繡莊的一批繡娘,幾乎有著共同的特徵:從小習繡,吃得苦中苦、坐得冷板凳,練就紮實的童子功;好學上進,四處拜訪名師,摸索出新的技法針法;熟悉市場,帶著繡品走南闖北尋找銷路、參加展覽……在這批優秀繡娘帶動下,鎮湖的繡莊形成良性競爭的態勢。
地方政府也適時引導、推動繡莊的發展。1998年前後,鎮湖街道除了建設繡品街,還成立了刺繡協會,給繡娘創業提供指導和扶持,並組織繡娘們參加比賽評獎、申報技術職稱。街道還註冊了“鎮湖刺繡”商標,並成立市場管理部門,維護刺繡市場的秩序。
近幾年,鎮湖街道繼續加大對繡娘創業的服務和扶持:建立刺繡版權交易平臺,為繡娘獲取原創作品提供服務;成立自主創業服務中心,為創業者提供項目推薦、創業指導等服務……在鎮湖,四百繡莊的産業規模就這樣逐漸成形。
80後繡娘周麗琴的繡莊並不大,推開一扇玻璃門,滿墻滿地的繡品層層疊疊。放下手中的繡活,周麗琴迎上來接待來客。問價格,這位文靜的江南女子回答得直爽:“從幾百元到上萬元不等,關鍵看品質。”周麗琴算是繡品街上的後起之秀,入行才七八年時間,年銷售額已有100多萬元。
周麗琴老家在馬山村,如今家裏土地已流轉給合作社,全家住在鎮上的秀岸花園小區。孩子在鎮上讀小學,丈夫在鎮上從事安保工作,父母幫著打理繡莊的生意。“日子還算過得去,比過去在城裏工作生活輕鬆多了!”周麗琴説。
據一名街道幹部介紹,四百繡莊,平均每家能吸納一二十名繡娘就業,而這些繡娘多數已從農村搬到鎮上居住生活,“這樣既方便了工作,又能照顧家庭,還有多種渠道的收入。街道前幾年啟動的社區衛生中心、中心幼兒園和小學的升級與重建工程已經投用,我們要讓繡娘既樂業又樂居。”
繡品街
從繡品街到繡館街,兩條街錯位經營,相映生輝,奠定了鎮湖“全國最大刺繡生産交易集散地”的行業地位
有人説,“一條繡品街,帶活了蘇繡産業”。鎮湖刺繡,銷售額佔整個蘇州刺繡的八成左右,繡品街功不可沒。
繡品街于1998年前後啟動建設,2002年開街,一大批繡娘在此找到了事業的支點。數十名領軍型繡娘開繡莊,數千名繡娘在繡莊上班“做生活”。繡品街既為鎮湖刺繡留住了人才,又造就了鎮湖蘇繡集散地的優勢地位,這才有“鎮湖刺繡,一枝獨秀”的説法。
小鎮的歲月靜靜流淌,1.7公里長的繡品街,不斷上演著繡娘們創業創新的故事。
2011年,26歲的周麗琴從城裏回到家鄉鎮湖,開了自己的小小繡莊。“中專學歷,在城裏找一份好工作太難了。”回憶當初的選擇,周麗琴説,回來開繡莊,就是為了“討生活”。
創業並不容易。缺資金,周麗琴連自己攢的、父母支援的、親戚朋友借的,一共才湊了6.5萬元。缺技術,她自己雖然12歲開始學繡,但同時也要應對學業的壓力,並沒有像母親那代人一樣投入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在刺繡上。缺人,她多年在外,熟悉的繡娘沒幾個,建不起一支穩定的繡娘隊伍……創業之初,她只能靠自己一點點去打拼。
開繡莊,最要緊的是組建自己的繡娘隊伍。周麗琴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看到誰家門口放有繃架就上去敲門打聽。有一次,開門的是位老奶奶,周麗琴笑臉相迎:“奶奶您‘做生活’吧?能不能幫我做一點啊?”
“你能出多少錢?”周麗琴小心翼翼地報出價碼,沒想到吃了個閉門羹:“出這點錢,人家怕是不好幫你啊!”
那天正下著雨,太湖上雨霧濛濛,周麗琴心情格外沮喪。
關鍵時刻,刺繡協會發揮起“繡娘之家”的作用。2012年,協會吸收周麗琴進來,一方面提供專業指導,一方面為她創造向優秀繡娘學習的機會。2013年,協會又幫助她申報專業職稱。如今,周麗琴已成長為高級工藝美術師。
“現在除了忙繡莊的業務,我每天也要做上幾個小時的繡活。在這條繡品街上,手藝好才能把繡莊開得好!”周麗琴對著眼前的繡繃,眼神明亮而柔和,“從此,刺繡就是事業了。”
其實,對於鄒英姿、姚惠芬、梁雪芳這些鎮湖領軍型繡娘來講,刺繡早已成為她們的事業,繡品街則忠實記錄著這代繡娘命運的變遷。
1983年,梁雪芳高中畢業後成為一名職業繡娘。1996年,她創辦了自己的企業——鎮湖繡品廠。2006年,年屆不惑的梁雪芳作為訪問學者去清華美院學習纖維藝術,尋求刺繡藝術的新突破。如今,她潛心以纖維藝術提升蘇繡的創作空間,在鎮湖贏得了“學者繡娘”的美譽。“生意少了些,但創意多了,我們也要為蘇繡創新尋找未來。”梁雪芳説。
梁雪芳的刺繡工作室,門對一條安靜的街道。為了發揮領軍型繡娘的帶動作用,2007年前後,鎮湖街道在這裡規劃建設了刺繡藝術展示中心,一共有43套繡莊,每套平均面積在500平方米左右,以市場價八折的優惠出售給梁雪芳等領軍型繡娘,成為鎮湖的名人繡坊。名人繡坊密集的這條街道,被當地人稱為繡館街。“繡館街的繡莊主要生産定制化繡品,與繡品街上批發兼零售的繡莊形成錯位經營。”梁雪芳説,繡品百花齊放,才能保持鎮湖刺繡市場的持久繁榮。
從繡品街到繡館街,兩條街道相映生輝,奠定了鎮湖作為“全國最大刺繡生産交易集散地”的行業地位。2002年,繡品街正式開街時,鎮湖刺繡産值是2.7億元;2017年,鎮湖刺繡産值達到15.5億元。
蘇繡名鎮
蘇繡小鎮高起點規劃建設,生産、生活、生態“三生融合”,鎮湖條件得天獨厚
在鎮湖,最早創業的那批領軍型繡娘,大多已在50歲左右,像周麗琴這樣30多歲的繡娘算是年輕一代,鎮湖刺繡有人才青黃不接之虞。“現在年輕人的就業機會多,像刺繡這樣既辛苦又需要多年練就基本功的行當,年輕人越來越不願意幹了。”梁雪芳感慨。
早在2006年,鎮湖街道就與蘇州工藝美院合作開辦刺繡班,對願意學習刺繡的年輕人實行學歷教育,但應者寥寥,刺繡班也偃旗息鼓。2018年,鎮湖街道再次啟動與蘇州工藝美院的合作,開辦定向招生的織繡班,期望為鎮湖刺繡培養人才。
可喜的是,近幾年從鎮湖走出去的“繡二代”,不少人選擇“鳳還巢”。
張雪是薛金娣的兒子,2010年大學畢業後選擇回到母親身邊。“蘇繡太需要年輕人了,我們可以給蘇繡注入更多現代元素。”張雪不僅拿起繡針認真習繡,而且不斷在創作題材、産品定位上尋求創新,他創意製作的繡品《星空》,使宇宙空間站等元素在蘇繡作品上得以生動呈現。
如何讓蘇繡重回普通人的生活?張雪這些“繡二代”小試身手,設計推出挂件、手機套、筆電等眾多蘇繡文創産品。張雪還與一家手錶廠合作生産蘇繡版的表盤,讓手錶因蘇繡裝飾而有了濃濃的“中國風”。
時光沉澱,八千繡娘用一針一線,繡出了今天的鎮湖。這個以刺繡為特色的小鎮,獲得“刺繡藝術之鄉”“中國刺繡基地鎮”的美名。2017年,江蘇省啟動特色小鎮建設,鎮湖順利入選首批名單。
特色小鎮建設貴在有效推進生産、生活、生態“三生融合”,鎮湖條件得天獨厚。刺繡産業優勢自不必説,地處規劃建設中的蘇州西部生態旅遊度假區,鎮湖南部區域也已建成太湖國家濕地公園。生活方面,前些年啟動的集中居住項目,以及衛生、教育等公共事業水準的提高,正為當地居民帶來越來越好的生活環境。
2017年,鎮湖蘇繡小鎮啟動高起點規劃建設,蘇繡小鎮規劃面積3.8平方公里,國企蘇高新集團與鎮湖街道合資成立蘇繡小鎮公司,以企業為主體實行市場化運作。小鎮分北、中、南三大片區打造,以繡品街為軸線的北片區承擔生産功能,而南部的太湖國家濕地公園則要築牢生態底色。
北片區重在推動産業升級。蘇繡小鎮公司副總經理王珊珊介紹,公司投入2500萬元,對作為“小鎮客廳”的中國刺繡藝術館更新改造,將其打造成為一個集展示、互動、遊覽于一體的4A級景區;集研發、會展、商業等功能于一體的文化交流中心、文創産業園等項目即將動工建設,重在發展文化創意等現代産業。
中片區重在完善生活配套。總投資2億元的商業中心,由10個社區股份合作社作為投資主體,目前主體工程基本完工,建成投用後不僅為小鎮居民提供生活服務,還將成為社員農戶重要的增收渠道。
南片區除太湖國家濕地公園外,還建設了房車露營公園、西京灣等休閒旅遊區域,既發展生態旅遊産業,又為刺繡業吸引更多客源。
繡娘們對蘇繡小鎮抱有怎樣的期待?“一是市場,希望小鎮能為刺繡帶來更大的市場;二是人才,希望小鎮能為蘇繡留住未來的人才。”梁雪芳表示。
張雪的老家,是太湖邊上的杵山村,村邊是風景秀美的杵山生態公園。對未來的蘇繡小鎮,他的期待是:“能像繡出來的一樣。”
來源:人民網 責任編輯:李瑞
(原標題:一個“繡”出來的小鎮(人民眼·特色小鎮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