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孤島,被槐花攻陷。
置身一片煙波浩渺的槐海裏,我遽然失語。
十萬畝槐花盪漾。如雪如霞,如夢如幻,翡翠綠的底色,白與紫交錯相映,葳蕤生姿。我實在找不出一個精準的詞可以與之匹配。唯有靜默,一任暖香相接,衣袂生香。那一樹一樹的槐花呢,只是在笑。在笑,眉眼裏流轉著無限風情。
此時的孤島,槐花是抵不住的誘惑。尋花跡出發,嗅花香而來,醉花陰而住。一片槐林,不知牽引了多少雙熱切的眼?就連地上的野花、野草也跟著生動起來,響應這場轟轟烈烈的盛大花事。外面的世界早已是花褪殘紅,五月的孤島,依舊繁花似錦,分外妖嬈。
這,還是那座名字裏寫滿荒涼、瘠薄、寂寞的孤島麼?
走近一棵大樹,看似紛亂卻又有條不紊的螞蟻們,緣著樹榦上上下下,兀自忙碌,顧不上我的注目。螞蟻緣槐誇大國,眼前槐樹林,豈止是螞蟻們的大國?放眼山東,放眼全國,乃至世界,恐怕也是獨一無二了吧?
奇跡,有時源於大自然的神工鬼斧,有時卻來自人們的艱苦卓絕的奮鬥。
眼前的孤島,孤島的槐樹林,這片五月裏的槐花王國,這片螞蟻們、蜜蜂們和千千萬萬像我一般慕名而來的遊客們的快樂家園,又從何而來呢?
“黃河萬里擊渤海,挾沙裹土拓金甌。”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上的雪精靈挾裹黃土高原上的泥沙,劈開崇山峻嶺,衝破艱難險阻,九曲百轉,騰挪跌宕,一路歷練,蜿蜒5400余公里,浩蕩東流,在即將投入大海的懷抱時,留下這片廣袤的土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黃河母親慷慨饋贈,卻不想縱容我們養成坐享其成的惰性,分明是贈予一枚璀璨的珍珠,偏要用粗礪的蚌殼包裹。鹽鹼灘,退海地,不毛之地;大風起,沙飛揚;蘆荻搖曳,雁聲蒼涼。枯黃,單調,目不忍睹。流動的黑金在地層裏發出暗喻的光芒,也在譏笑著大地表層的淒涼。彼時孤島如同一個先天發育不良、體質羸弱的孩子,生長遲緩。一代又一代孤島人因此留下悲苦的嘆息。土地,農民心中的圖騰,怎麼就撐不起孤島的天空?廣袤的孤島呵,何時不孤?滄海變桑田,何時才可以成為真正賴以生存的沃土?
這是一塊睡著的土地,期待被喚醒,期待嬗變,期待有一張美麗的容顏。
嬗變,談何容易?一聲聲嘆息捶打著孤島人的神經,一聲聲期盼牽動著孤島人的心。作為土地的主人,總應該為它的荒蕪把脈問診,根治貧瘠吧?沃土需要綠色來打底,樹是土地不老的精魂,彰顯生命的綠色,當然要由樹來渲染;淤地變沃土,更需在樹的盤根錯節裏交融完成。我曾經去到過孤東一個叫作“一棵樹”的地方,在一棵樹面前,疼到入心入肺。以一顆樹命名,是這棵樹的榮耀,也是這個地方的疼痛。當我們在追求森林覆蓋率,追求生態和諧時,一棵樹能夠承擔的職責,何其微薄?同屬一個母親的孤島,一樣的缺失綠色,缺失樹木,渴望被綠色蔭庇。植樹造林,方能滋養生機。那麼,就選擇刺槐吧,唯有它粗礪、堅韌的性格,容忍這片尚且貧瘠的土地。
於是,從六十年代初開始,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人,把熱血和汗水留在了這裡,把青春留在了這裡,把健康留在了這裡。初春漫天風沙裏留下的汗水,酷夏遍野蚊蟲吮血後的紅皰,寒秋嚴霜裏頭髮和胡茬上的花白,嚴冬冰淩中刺骨的寒意,變成了一株株茁壯的樹苗。從一棵樹出發,到幾千畝,上萬畝,十萬畝……幾十年斗轉星移,而今,這裡已然成為華北地區最大的平原人工刺槐林,由它蔓延開的綠色方圓上百里。放眼望去,鬱鬱蔥蔥,植被繁盛,恨只恨只生有一雙眼,盛不了這漫延無邊的綠色。誰還敢説這裡缺失綠色?“一棵樹”的辛酸,永遠地成為了歷史。
回望五十年不足燃盡一炷香的時間,走過五十年卻是一條充滿著艱辛、坎坷的漫漫長路。風、沙、鹼、旱、澇、潮……一些因自然環境、人為環境等帶來的惡劣因素,讓建設者們和槐林一起經歷了無數道磨礪。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每每走進槐林,我總能從氤氳的花香裏嗅到洇在土壤裏的鹹澀汗珠子味兒,抓起一把浸泡了了黃河水精魂的槐林土,我仿佛看到兩朵灼灼盛開的花,一朵美麗、尋常、堅韌的格桑花開在雪域高原,一朵同樣美麗、尋常、堅韌的槐花開在黃河尾閭,遙相呼應,為一條奔流不息的長縱情河抒懷。
在我來到之前,槐林早就醒了。立春過後,一股暗流涌動的春潮在樹液內升騰,伺機突破,而後萌發。綠起初是星星點點的,羞澀的,小心翼翼的。反反覆復觀望,停頓,試探,直到適應了料峭春寒的壞脾氣,便大模大樣地由淺及深,生動活潑地招搖起來。夏至,氣溫節節攀升,一幅幅色彩明麗的寫意風景油畫開始在槐林裏肆意塗抹。綠色以一種銳不可當的迅猛之勢橫掃林地,綿延幾十公里潑灑開來,浩浩湯湯,氣勢磅薄。甚至一夜間,來不及驚詫,面前已經呈現出一幅闊大、矚目的綠色畫卷。卷軸之中,綠韻氤氳,花枝妖嬈,鳥兒咿呀婉轉,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往來穿梭,遊人漫步畫中游,都若神仙般的逍遙自在,怡然自得。就這樣,綠色還在一圈一圈漫延開去,槐林之外,目之所及,無一處不被洇染,無一處不洋溢著深深淺淺的綠。仿佛一不小心打翻了個碩大的綠色染料瓶。這濃潑盡染的綠呀,綠就綠得個徹徹底底,酣暢淋漓吧,誰讓它最能凸現生命的旺盛生機呢!
“槐林五月漾瓊花,鬱鬱芬芳醉萬家,春水碧波飄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槐林最美是五月。初夏裏的淺淺風,喚醒千樹萬樹槐花開。白花如雪如雲如銀鏈,紫花似霞似蝶似美玉。微風過處,林濤起伏,綠浪翻滾,繁花曼舞,那一樹一樹沁人心脾的槐花香呀,直往人衣襟上沾,衣領裏鑽,心田裏浸,教我如何不陶醉?
槐林之美,不只是美在孤島當地人心裏。槐花為媒,浩瀚槐海,馥鬱花香,引來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流連於此,沉醉於此,與槐花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情到深處,隨手摘一束槐花,噙在口中,任憑唇齒生香,五臟六腑生津。更有嗅覺敏銳的養蜂人,無論江南塞北,捋花香而來,放逐一箱箱蜜蜂,收割一刀刀蜂蜜。燈火如豆的帳篷裏,存貯了養蜂人無數個甜美的夢想,流不盡的槐花蜜帶著黃河水的甘甜,帶著槐花的醇香,流遍祖國大江南北。
因槐林而興,因槐林而盛,而今的孤島,早已與荒涼、寂寞、貧瘠絕緣。良田沃土,盎然生機。槐林之外,處處有精彩。緣于槐花的牽引,各種花草樹木來此安身立命,綻芳吐艷。孤島不孤,已經是一片受之無愧的綠洲!神仙溝是一道風景線,岸邊花紅柳綠,水中碧波盪漾,遊魚嬉戲;植物園是一道風景線,草本、木本、藤本,觀花、觀葉、觀果,賞形、聞香、品果……一年四季,一派蔥蘢,一園繁盛;掩映在蔥蘢翠碧中錯落有致的建築群是一道風景線;生態觀光園是一道風景線;黃河故道是一道風景線;任一處公園、街道、角隅都是一道道阡陌縱橫的風景線。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孤島小鎮,依賴於一雙雙辛勤的建設者們的雙手,日益煥發著灼灼青春華採。
暮色四合,西邊的彩霞開始為槐林披上一層瑰麗的玫瑰紗,貪戀槐花香,不忍離去。暗想若能是林子裏的一棵樹,或者林地上的一棵草該多好呀,可是,我只是槐林的過客,只能以靜默共清歡。斜倚槐樹,席地而坐,且與槐花一起入夢,與繁星共舞。冥冥中,我仿佛成了槐林的一分子,捻做錦線,被時光的梭,織進孤島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