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截至2014年年底,在全國八千多萬黨員隊伍中,還有三十八點九萬在世的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其中,農村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過半還多。而近些年,這個數字呈直線下降,也就是説,隨著時光流逝,很多老黨員都相繼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山東莒縣,有大批新中國成立前農村老黨員,平均年齡八十有餘,當年,他們縫軍衣、納軍鞋,掩護子弟兵;和平年代,他們躬耕田間,堅守信仰,本色不變。英雄老去,精神長春。這些新中國成立前的老黨員,我們不應忘卻。
一提孟林,崔立芬老人的眼眶瞬間濕潤。
坐在農家小院的崔立芬陷入了回憶,秋風裏,她抿了抿頭上的斑斑白髮,嘴唇嚅動了一下,未言先涕。
片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都過去了,俺還流啥淚呀?讓你們笑話俺了。她拿過手巾抹抹眼睛,輕聲對我們説,孟林那個兒到俺家是1943年,是俺大女兒媛媛出生的那年。那天黃昏,俺那當村婦救會會長的婆婆悄悄地帶著一對年輕的兩口子來到俺家。男的長得高高大大的,怪俊的,女的長得不咋地,比俺矮,挺胖的,還一臉麻子。女的抱著個孩子,那孩子臉色很黃,就穿了一個小褂,身上還有蝨子。俺婆婆小聲對俺説,這位是縣婦委會王濤王書記,這孩子是王書記的,剛滿月,王書記要忙工作,想找個有奶水的女人帶孩子,你不正奶著孩子嗎?就交給你了。王濤走的時候,那淚水嘩嘩的。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能不心疼?晚上,俺婆婆悄悄對俺説,這是共産黨、八路軍的孩子,你要好好養著,不能有絲毫的閃失。
前橫山村坡陡地薄,俺家就那麼點薄地,一年打不了幾粒糧食。咋辦?再餓也不能餓了孩子。為了讓俺奶水多些,俺一家老小就吃那些混合糧,啥叫混合糧?説白了就是糠、樹皮碾碎了再摻點地瓜面。給俺吃得稍微細點。孟林也一天天大了,光吃奶不行了,得吃米麵了,可俺家沒有呀。俺娘家條件稍好些,俺就跑到娘家要點米麵來喂孩子。回娘家要翻過二十幾裏的山路,山高路陡的,俺不是裹了腳嗎,走一趟得要一整天,何況俺懷裏還抱著孩子,後邊背著米麵,又是小腳,可遭罪了。
崔立芬老人説,俺晚上摟著孟林睡覺,小褥子很薄,孟林三天兩頭就尿濕了它。俺家只有一個小褥子,沒有換的,俺怕孩子著涼,俺就把孟林挪到幹的地方睡,濕的地方用塊破布蓋著,俺就睡在上面。鬼子來掃蕩是常有的事。一天深夜,俺老漢突然使勁把俺搖醒,大聲説,外面有人在喊,鬼子來了,快向東山跑!俺老漢用木棍背起瓜幹煎餅,俺把孟林揣在懷裏,邁開小腳,就向外跑。天黑看不清地面,一路上樹木又多,俺們磕磕絆絆的。山上野狼的嚎叫聲一陣緊一陣的,怪嚇人的。突然,俺們看見前邊有只狼,眼睛放著亮光,俺老漢緊握木棍,準備和野狼拼命。幸好,那野狼調頭跑了,俺們才順利地跑到了山上。第二天晚上也不安頓,鬼子又來了。俺抱起孟林,跟著鄉親沒命地向大胡嶺山溝裏跑。俺們跑到半路時,才發現鬼子早已佔領了大胡嶺山,劈劈啪啪地向俺們開了槍。前面的人又調向跑,看到他們調頭,俺也調頭跟著他們向東山跑。槍聲越來越近,孟林哭個不停。當時有人就埋怨俺説,你抱的孩子哭聲能聽老遠,別引來了鬼子……
崔立芬老人説,孟林一天天長大了,有人對俺説,你光養著人家的孩子,自己怎麼不再生一個呢?俺當時也想,自己怎麼就不生一個呢!俺婆婆大公無私,她對俺説,立芬,這幾年你就別想著要孩子了,這年月,既沒吃的,也沒穿的,生了不一定養得活呀,再説咱們先緊著顧八路軍的孩子吧,他們命都挂在褲腰帶上,今天活得好好的,説不定明天命就沒了,咱得為烈士留下血脈呀!待把鬼子趕出咱中國後,孟林回到他父母身邊了,咱再生也不遲,生他十個八個的。後來,直到孟林離開俺家後一年,俺才有了自己的大兒子。
1947年,正好八月十五中秋節,是上午,俺記得清清的,俺為啥記得這樣清楚?是俺那個兒走的那天呀!俺孟林的大爺申作武來了,牽著頭小毛驢。俺一看到申作武,就知道他是來接孩子的,俺淚水就止不住了,話也不會説了。孟林説,娘,你又哭什麼?俺説,兒啊,你不是娘的親兒,你是共産黨的兒,是八路軍的兒,這是你大爺,他要接你回家了。孟林扯著俺的衣角説,俺不是共産黨的兒,也不是八路軍的兒,俺是娘的兒,俺哪兒也不去,俺就跟著娘。
他是俺一口奶一口奶養大的,是俺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他身上哪有個小疙瘩俺至今都記得清清的。俺著實捨不得啊!俺連夜為孟林做了新衣裳,烙上了孟林最愛吃的小米煎餅,把家裏的兩個雞蛋也煮上了。人家都説中秋是團圓月,可俺那晚是傷心夜。第二天一早,孟林大爺就想帶孟林回家,孟林緊緊地抱著俺大腿,撕都撕不開。孟林説,娘呀,你怎麼不要俺了?俺哪也不去!俺説,傻孩子,聽話,你馬上就能見到你的親爹娘了。孟林哭著説,你騙俺,你就是俺親娘。俺不走,俺不走。俺又説,兒啊,你是娘的兒,可你得跟著他走,想娘的時候再回來。孟林説,俺不走,俺不離開娘。最後沒法子了,俺只得跟著,孟林的大爺牽著毛驢,俺抱著孟林騎在上頭。毛驢走了多久,俺就哭了多久,孟林也哭了多久。山路走了兩天一宿,就這樣把孟林送到了日照的響水河村。到了地方了,孟林怕俺走,一步也不離,看俺要走,又一下抱住了俺,俺們想把孟林強撕開,可孟林抱得死死的,就像黏住了一樣,怎麼也撕不開。孟林大聲地叫著“娘,娘”,撕心裂肺的,叫得俺們心都碎了。孟林的大爺眼淚都跟著往下滾。俺緊緊抱著孟林,説,俺不走了,娘不走了。俺陪著孟林在響水河住了好幾天,也好讓他熟悉熟悉,適應適應。住了幾天后,俺覺得這樣不是辦法,那天早上,俺看到孩子還在睡夢中,就一狠心,流著淚離開了孟林。説到這,崔立芬老人佈滿溝壑的臉上,早已滿是淚花。
九十二歲高齡的崔立芬大娘,是莒縣小店鎮前橫山村人,當年被八路軍稱為“橫山母親”。在莒縣鄉間僻壤,像崔立芬這樣的老人為數不少。莒縣古為莒國,成語“勿忘在莒”就出於此。在這片革命老區,在世的新中國成立前農村老黨員就有一千零五十八人,年齡最大的一百零三歲,最小的也已年逾八旬,平均年齡八十七點二歲。這群新中國成立前農村老黨員,被人們譽為“紅色群落”。截至2014年年底,全國有三十八點九萬在世的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其中,農村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佔過半還多。近些年,這個數字每年都在呈直線下降,也就是説,隨著時光流逝,有很多老黨員都相繼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莒縣老區走訪數月,我們和這些老人已結下深情厚誼,2016年陽春三月,等我們來到莒地,再訪這些大爺大娘時,很多老人已化作了田野上的一座座墳冢,叫聲大爺大娘,我們已淚水滿面。
在前橫山村,我們聽到了很多崔立芬婆媳的事跡,而一山之隔的後橫山村,一家男男女女也贏得了軍民誇讚。抗戰時期,這戶普通人家,無論是妯娌,還是兄弟,上下一條心,為保衛《大眾日報》正常印刷,為保衛八路軍傷病員的安全,與鬼子鬥智鬥勇,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後來妯娌被譽為“橫山母親”,兄弟被譽為“《大眾日報》衛士”。
這戶張姓人家,有四個兒子,五個閨女,閨女都已經出嫁了,四個兒子,除了老二沒有入黨外,其他三兄弟都是黨員。其中的老三張樹貴,大高個,性格豪爽。當年更是響噹噹的。張樹貴的兒子叫張彥華,今年七十二歲。我們見到他時,他正在橫山腳下幫小兒子弄養雞大棚。張彥華個頭不高,話也不多,是個樸實的老頭。他招招手,我們就都坐在了一塊長石板上,張大爺摸了摸下巴,就打開了話匣子。
他説,雖然那時俺年紀小,但俺家裏的事,多多少少聽説過一些。俺父親可能是1938年入黨的,介紹人是王善發。俺大爺入黨還早,他對俺父親和俺四叔影響都很大。後來,俺四叔參加了八路軍,是在部隊入的黨。再後來,俺四叔成了一等殘廢,頭上被打了七顆子彈,你想想,就那麼個小腦袋,硬生生地挨了這麼多子彈,真是挺慘的。俺家與《大眾日報》的緣分是從1941年開始的。聽俺父親説,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他的一個上級把他和村裏的另兩個地下黨員叫了過去。上級對俺父親説,張樹貴,現在鬼子又開始“掃蕩”了,情況緊急,八路軍機關都得往山區轉移了。俺父親點著頭。上級領導又問,《大眾日報》,看過吧!俺父親一聽《大眾日報》,就來勁了,説,看過,看過,宣傳抗日的,好得很,俺們都搶著看。上級領導説,現在《大眾日報》處境很危險,需要大家幫忙出力。俺父親立即説,有什麼需要俺們做的,都聽組織的。上級點了點頭後説,今天要交給你們一項艱巨而重要的任務。聽他這麼一説,俺父親他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上級領導。上級領導説,組織決定把《大眾日報》轉移到咱們後橫山來,這裡山多洞密,便於隱蔽。能不能完成任務?俺父親大咧咧地説,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
隨後,張樹貴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分頭行動了。張彥華説,俺父親那時兄弟多,房子小,還破舊,八路軍來了怎麼住?但再難也得辦啊,俺父親説,八路軍打鬼子是大事,家裏事再大都是小事,都可以自己克服呀!當天晚上,俺父親就召集起俺大爺、俺二大爺和俺四叔,以及俺大娘、俺二大娘與俺娘説起這個事來。那時俺四叔還未成家呢。俺父親説,八路軍是好人,是替百姓打鬼子的,那《大眾日報》是八路軍辦的報紙,聽上級領導説,別看這麼張紙片片,也能頂上千軍萬馬的。如今,《大眾日報》印刷所要轉移到俺們村來,俺們不僅要保衛他們,還要騰房子給他們住,照顧好他們的飲食起居。從現今開始,你們一個個要腦瓜子靈點,小眼睛都要瞪大了,這事是要緊的大事,誰也馬虎不得!
俺奶奶雖然不是黨員,但她老人家基本上會依著自己兒子。那時俺父親雖然還不知道俺大爺是黨員,但俺父親知道,俺大爺思想進步,很多事都能想到一塊去。俺四叔雖然年輕,也和俺父親一條心。三個妯娌就更不用説了,關係處得就像親姐妹。俺父親最擔心的就是俺二大爺,怕他有不同意見。俺二大爺問,多少人?俺父親説,二哥,大概有三四個。俺二大爺問,住多久?俺父親説,沒説。俺二大爺問,住哪?俺父親説,俺打算把小西屋的物品收拾收拾,讓他們就住那裏。俺二大爺説,老三,八路軍打鬼子,俺們作為中國人,應該支援。不僅支援,俺們看到鬼子也要上前去打。雖然咱家人多、房子小,但給八路軍騰房子,咱也沒得説,應該的。可老三你想過沒有,俺們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十好幾號人,要是鬼子來“掃蕩”,俺們家可就遭罪了。俺二大爺這麼一説,俺父親一下子就語塞了。這時俺大爺説話了,他説,老二説得在理,在家裏藏八路,就等於在家裏安了個大火藥筒子。這確實對俺家不利,可話又説回來了,要是人人害怕,那日本鬼子不就更能耐了?不就更禍害咱老百姓了?支援老三,就按老三的辦!俺四叔説,三哥,你就不要多想了,俺們兄弟和俺嫂嫂們一起,齊心協力打那狗日的鬼子吧!俺奶奶也説,日本鬼子比惡狼還兇,你不打他,他也會來咬你的。俺二大爺説,俺並不是怕鬼子,只是擔心俺家裏的老人孩子。既然大家都表了態,俺也沒啥説的。
自從報社來後,俺父親和其他黨員,就組織民兵,不分晝夜地為他們站崗放哨。白天要保證報社的正常工作,晚上還要保證報社人員人身安全。當時是交通員負責分送報紙,要是交通員不熟悉當地情況,過敵人的封鎖線,就很容易被敵人識破,那危險就大發了。一次,報紙印出來了,可前面敵人派重兵封鎖了。報紙不能及時送出去,這可急壞了負責人老黃,在那裏一個勁兒地轉圈,這時,俺父親就站了出來,他對老黃説,黃同志,你別轉圈了,讓俺去,俺土生土長,對這裡的情況熟。你説俺父親想了一個什麼辦法?他把報紙全部放在煎餅裏,裝作給親戚家送煎餅的,每張煎餅夾一張,就這樣,連續挑了三擔報紙過了鬼子的封鎖線,算是把報紙送了出去。還有一次,報社沒有鉛塊了,又讓老黃髮愁了。俺父親他們又是二話沒説,一行幾人,裝成趕集的,在敵佔區買了四十公斤鉛塊,趁著暮色,把鉛塊弄了回來。老黃笑了,洞裏的機器又叫了起來。
俺父親他們這些大男人在外忙得不行,俺娘她們這些屋裏的女人也沒閒著。最開始,俺家來了幾個八路軍傷員,那是《大眾日報》在轉移過程中受傷的工作人員。俺娘她們幾個妯娌,都把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給八路軍吃,輪流著照顧。八路軍傷員都很堅強,傷勢稍好,他們就回到了戰場上。後來,來了一幫女八路,四五個,就住在俺家。俺娘她們可高興啦!大的叫姐姐,小的叫妹妹。俺娘她們拿出自己曾經穿過的破爛衣裳讓她們換上,又把她們的軍裝藏到山洞裏去。要是感覺女八路還不像山裏女人,俺娘她們就往她們衣服上抹土,把她們的頭髮弄亂,再往頭上和臉上抹點灰啥的。再後來,俺家來了一個男八路,身體瘦長、大高個,別人都不知道他叫什麼。他領來個年輕的女幹部,長得秀氣,挺著個大肚子。當時上級領導跟俺父親交代,不僅要保障女八路的飲食,還要保證她的安全,更要保證她順利分娩。上級領導沒説男八路姓啥,也沒説女八路姓啥,更沒説他們的職務。俺娘覺得這個挺著大肚子的城裏女人漂亮、可愛,非常喜歡她。於是,她就主動承擔照顧她的這個任務,每天給女八路做好吃的,女八路有什麼不舒服了,她就負責請大夫拿藥。俺娘還從女八路那裏學到了許多過去聞所未聞的事情。不久後,俺家院子裏又響起了孩子的哭聲。女八路生了,順産,生了個閨女,就在小西屋。俺娘高興壞了,她笑著向俺奶奶和嬸嬸她們打招呼,高興而小聲地説,生了,生了,生了個千金,一定跟她娘一樣,將來是個漂亮丫頭。俺父親和俺大爺、俺二大爺他們雖然不敢邁進小西屋看看,但也高興得不得了,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讓俺娘沒想到的是,女八路生下孩子不出三天,就擱下襁褓中的閨女走了。俺那善良的娘有點想不通,這個女八路有知識,又有文化,長得也漂漂亮亮的,可怎麼就這麼狠心呢。那時俺二哥才幾個月大,還在吃奶。俺娘抱著女八路的閨女,讓她吃著自己的奶,不僅讓她吃,還讓她先吃,俺二哥反倒經常被餓得哇哇大哭。孩子哭是常有的事,有時俺娘看著孩子哭得傷心,俺娘也傷心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著,一邊哄著,一邊罵著説,閨女啊,也不知道你那個狠心的娘幹什麼天大的事去了,居然連月子都不坐了,就這樣扔下你不管了。大概是兩三個月後,男八路和女八路回來了,都穿著軍裝,很威武的樣子。女八路從俺娘懷裏抱過孩子時,孩子哇哇大哭起來,那女八路呀,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你想想,生下來就走了,能不想嗎?看著孩子哭,俺娘也哭,哭得眼睛都紅腫了。男八路就過來安慰俺娘,那女八路抹抹眼淚也來安慰,俺娘道:大妹子,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咋説走就走了呢?那母雞下了個蛋還咯嗒咯嗒叫幾聲呢,可你拍拍腚就走了。那女八路聽了,淚又一下子淌了下來。後來,他們給俺家錢。俺娘不要,只知道哭。
當時咱後橫山村群眾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啊,鬼子只知道俺們這裡有八路,但不知道《大眾日報》就是在俺們村的山洞裏印刷發出去的。俺們群眾也漸漸知道了《大眾日報》的重要性,他們都冒著生命危險,想盡辦法去保護。1941年冬天,《大眾日報》來俺村才兩個月的樣子,鬼子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掃蕩”。聽俺娘説,那次鬼子來得可多了,日本鬼子和偽軍,加起來共有三四百人,從西邊的縣城過來的,黑壓壓的一片,跟那蝗蟲一般。鬼子出動的消息傳到俺村後,俺父親立即通知了《大眾日報》,然後就組織村裏的民兵掩護報社人員埋藏機器,轉移設備。這個時候,俺全家,包括俺娘俺奶奶俺嬸俺大哥他們都忙起來了。俺奶奶對俺大哥張彥存説,孫子,咱家的馬和騾子還放在碾臺溝呢,你趕緊去看看,看能不能牽著藏到山裏去,別讓鬼子這些天殺的給牽走了。俺大哥一路跑向碾臺溝,但他光顧著俺家的馬和騾子了,忘記了鬼子進村了。跑著跑著,突然從前面飛來一聲吆喝。俺大哥停下來,定眼一看,媽呀,一大堆鬼子,個個齜牙咧嘴的,嘴裏也不知道他們嗚裏哇啦些啥,俺大哥他準備往回跑,但遲了,鬼子的槍已經對準他了,沒辦法,他只能被鬼子逮起來了。俺大哥被抓起來後,鬼子把他吊在了村裏的那棵老槐樹上,用鞭子抽打。鬼子很會折騰人,他們把幹鞭子沾上水來抽,那樣抽一下是一下的,可厲害了,俺哥哥一會工夫就被抽得皮開肉綻的,他們逼他講出八路軍和《大眾日報》的下落。俺大哥説,俺不知道什麼是八路。鬼子再抽,俺大哥強忍著淚水説,俺真的不知道啥是八路,俺是種地的,更不知道《大眾日報》是啥玩意。鬼子看俺大哥還是個小孩,後來也就沒有再拷問他,要是年齡再大一點,那命就擱在那裏了。
鬼子要來時,俺大娘正在為報社人員烙煎餅。俺大娘是烙煎餅的高手,火燒得好,煎餅攤得勻,揭得完整。八路軍就喜歡她烙的煎餅,那《大眾日報》的人就更不用説了,天天吃。聽説鬼子來了,俺大娘立即警惕起來。她想,這燙手的煎餅是給俺八路軍烙的,可不能落到鬼子手裏,她把煎餅用包袱卷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烙好的一摞煎餅,就往村前的黃豆地裏跑。她是個小腳,又很瘦小,跑著跑著就摔倒了,那孩子被摔得哇哇的叫喚,遠處有人就喊,那娘們,你快把包袱扔掉了吧!怎麼這個時候還不捨得那點財?俺大娘道,死了俺也不扔,俺還得留著給八路吃呢。後來,她把煎餅穩穩地埋好後,又立即往村外跑。剛到村前,敵人從對面氣勢洶洶地過來了。俺大娘只得抱著孩子往家裏跑。鬼子很快就跟著俺大娘來到俺家,他們拿著刺刀四處亂刺。找來找去,既沒找到八路,也沒找到好用的好吃的。這可把鬼子氣壞了,他們就找俺大娘出氣。一個漢奸兇巴巴地説,把所有好吃的通通拿出來。俺大娘很沉穩地説,沒有,俺家三天兩頭的餓肚子,鍋都揭不開,哪有什麼吃的!漢奸説,你撒謊,沒吃的,你家還養著孩子呢!你家不僅有好吃的,還收留了八路,還給《大眾日報》做事,是不是?不能撒謊。俺大娘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説,俺連八路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更沒有見過八路!再説,窮人就不養孩子了?富有富養的辦法,窮有窮養的門道。那漢奸就跳著腳罵,邊罵邊抽俺大娘的臉,俺大娘就是不説,漢奸火了,搶過俺大娘懷裏的孩子,一下子摔在地上。俺大娘大叫一聲就昏了過去。
等俺大娘醒來時,她身上已經濕透了,是鬼子用冷水把她潑醒的。大冷天的,俺大娘被凍得直抖。當時本村的虢夫遠被鬼子逼著負責從井裏往上提水,水提上來後那鬼子就澆到俺大娘身上,虢夫遠氣不過,就故意放慢提水的速度,拖延時間。鬼子也不傻呀,他們看出了門道,一槍托子就搗在虢夫遠的鼻樑上,這一下,把虢夫遠的鼻梁都搗歪了,那血嘩嘩地流個不停。後來聽他説,鬼子用冷水把俺大娘潑醒後,又把她吊起來施刑,灌涼水,再用腳踩出來,把她折磨得好幾次昏死過去。鬼子一直從晌午折騰到太陽偏西,俺大娘還是那句話:俺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最後,鬼子只得在村裏放了一把火,掃興而歸。《大眾日報》保住了,但俺大娘的孩子危險了。她的孩子不會哭了,不能動了,只有兩個眼珠子時不時轉一下。母子連心,俺大娘哪能不急啊,她抱著孩子想往縣城醫院跑,可那裏全是鬼子,哪敢啊。她只得跑到鄰村的一個小診所,醫生把了把脈後,搖著頭對俺大娘説,妹子,孩子快不行了。俺大娘哭著把孩子抱回到家,她看孩子這樣,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兩天后,俺大娘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了。時間不長,俺大娘就入了黨。
那孩子可成了俺大娘一輩子的傷心事,想起來她就哭,可她卻從來沒有埋怨過他人,那次受刑,她的氣管還落下病根,她也沒向組織上提出過什麼要求。後來組織上説起這些事,要給她些幫助,她搖搖頭堅決不同意,她説:那年月,誰家沒為革命出過力呀?誰家沒搭上過性命呀?都向組織提條件,那組織上能顧得過來?國家有國家的難處呢。俺大娘一直過著樸實艱苦的生活。她這人很知足,這些年上級經常來看望老黨員,送錢送營生的,有一次俺大娘對俺説,國家沒忘了俺這些老東西,前些天給俺送來床新被子,蓋在身上能捂出汗來。看看,她就這樣滿足!
在莒縣一隅,有一座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紀念館,名為“本色紀念館”,是全國惟一的一座新中國成立前老黨員紀念館,陳列室裏呈現的一幀幀大幅老黨員照片,主人公皆是鄉野老翁、老嫗。從某種意義上説,它更是一座平民的豐碑。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崔立芬、張樹貴的名字,也看到了很多老黨員滄桑的面容。他們有的是支前模範、識字班裏的姐妹;有的是民兵、兒童團團員,還有的是從戰火硝煙中走出來的戰功顯赫的老戰士。戰爭年代,他們縫軍衣,納軍鞋,送軍糧,掩護子弟兵,照顧傷病員;和平年代,他們一生躬耕田間,堅守信仰,本色不變。每一個人都有一段傳奇的故事,一段令人心顫的記憶。
他們,把一種精神存留在了世間!